“我小的時候,早晨我起床,給我梳辮子,送我去上學,我困,每天就趁著替我梳頭發的時候,靠在懷裡再打個盹,等梳完了,就在我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一下,說‘醒盹啦,小懶鬼兒’,然後拉我去上學,一路走,一路給我講故事,從孫悟空三打白骨,一直講到豬八戒吃西瓜,整個隋唐演義都在腦子裡,說得比收音機裡的評書還好。
父母都不疼我,有人問我最喜歡誰,我總是說,最喜歡。”
李茜沒有理會任何人,只是徑自說著。
趙雲瀾終於還是從兜裡出一煙來,夾在手指中間擺弄著,沒說話,郭長城卻愣愣地問:“那後來就……不喜歡了麼?”李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對,我記得你也說過,你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你的,可是你家沒有回晷,所以你真的很幸運。”
郭長城呆呆地看著,過了一會,他開始吃力地試圖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尋找一些理由:“你是不是覺得是個累贅,帶給你的負擔太大了,生活太……”李茜的眼圈紅得像是要滴出來,可的眼神卻麻木冰冷,有某種說不出的殘酷,有些不像人,卻又只能是人。
打斷郭長城:“別用那麼愚蠢的理由侮辱我。”
郭長城的臉漲紅了。
“慢慢地變了一個不一樣的人,每天都會在你耳邊絮絮叨叨,記不住昨天發生的事,一句話要顛三倒四地說無數遍,到後來,大小便開始不能自理,每次尿了子,都只會看著人傻笑。
吃飯會掉一地一的飯粒,僅僅是坐在那裡,也會流口水,連時間也不會看,不管你在忙什麼,永遠只會跌跌撞撞地跟在你後,口齒不清地說些別人誰也聽不懂的話,日複一日、日複一日!”“我每天看著,心裡會想,這就是我用後半生換來的啊。”
李茜說到這裡,角神經質地彎了一下,出了一個冰冷又突兀的笑容,郭長城覺得心裡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想要的再也回不來了,我付出昂貴代價換來的,只是一個和一模一樣的……”李茜的臉狠狠地扭曲了一下,隨後裡吐出了刻薄的話,“怪。”
李茜抬起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郭長城的臉:“我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每天看見,都有立刻殺了的沖,帶著這種沖,我要用聽起來耐心又溫的聲音問想不想吃什麼東西,要不要上廁所,累不累,冷不冷,然後看對著我傻笑。”
郭長城放在膝蓋上的手細細地抖著。
“回晷騙了我,你知道嗎?世界上本沒有能死而複生的東西,那個人不是我,以前唯恐我一點委屈,小時候村裡沒有風扇,一宿不睡覺給我打扇子,怎麼會變一個怪?怎麼會變那樣一個只會傷害我的怪!”李茜短促尖銳地笑了一聲,“你什麼都不明白,就別來批判我!活著的時候糾纏不休,死了以後也對我糾纏不休!我……”“不會再對你糾纏不休了。”
郭長城忽然打斷,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用這種嚴厲的語氣說話,“消失了,那時候死鬼要吃你,你又不知被什麼鬼東西俯,為了保護你,被死鬼殺了,我們都看見了,又死了一次,只有你不知道。”
李茜愣住了。
郭長城低下頭,心裡異常難過,難過得他都要哭出來了,可他不知道這是為了誰,最後他低聲地說:“反正你就算看見了,也還是認為是要害你吧?其實……沒有的。”
“沒有糾纏你,沒有怪你,也沒有想害你。”
李茜呆若木。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已經基本清楚了,蓄意謀殺這件事不歸我們管。”
趙雲瀾說著,站了起來,拍了拍郭長城的肩膀,“走吧,不用把送回去了,在這關一宿,明天祝紅聯系負責本市刑事案件的同事,該領走領走,該調查調查。
沈教授那邊我明早再打電話告訴他……嗯,大人還有什麼事?”斬魂使繞過小桌,走到李茜面前。
他的氣息讓李茜本能地瑟了一下。
“不用怕,我不管活人事,”斬魂使說,“只是事關聖,我須得多問一句——你提到的老家的回晷,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在……我家。”
李茜低聲說,“父母租了個小房子給我們住,他們平時不來的。”
斬魂使:“地址?”“南城大街101號3單元207室。”
“多謝。”
斬魂使客氣地點點頭,似乎是在看著李茜,而後他頓了頓,不輕不重地說,“他日曹相見,當攜公道相候。”
郭長城渾渾噩噩地跟著趙雲瀾出去,把斬魂使送到門口,仍似乎心有不平,回頭張了一眼審訊室裡呆坐的李茜。
斬魂使很快走了,要趁天亮之前去把回晷收回。
他走後,窗上的白霜以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溫度似乎也急劇上升,空調又啟了制冷模式,可是郭長城覺得自己的後心還是一陣一陣地發涼。
他跟屁蟲似的跟著趙雲瀾,一臉言又止。
趙雲瀾拎起自己的車鑰匙和公文包,看了他一眼:“下班了,還不走?”郭長城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趙,被死鬼劈過的魂,還能活……還能轉世嗎?”趙雲瀾挑挑眉:“不能吧。”
郭長城:“那……那個老太太,就真的沒了嗎?”趙雲瀾裝作沉思似的想了想,而後忽然笑了,從兜裡出了一個小瓶子,像喚狗似的對郭長城招招手:“差點把這個忘了,小孩,來。”
郭長城不明所以地走過去。
“拿著吧,方才斬魂使給我的,那位大人偶爾也會發發慈悲,網開一面的。”
趙雲瀾把小瓶子塞到他手上,走到辦公室的貓窩那,討嫌地手住大慶的鼻子,看著昏睡的大慶發出了類似呼嚕的聲音,爪抓撓了幾下,才樂呵呵地放過了它,“明天誰來得早,記得吃早飯的時候讓食堂做點炸魚幹送來。”
郭長城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沒有他手掌長的小玻璃瓶,先是困,隨後睜大了眼睛。
他在明的小瓶裡看見了那個消失的老太太!變得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安詳地坐在那,對他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隨後,臉上的皺紋飛快地消失,頭發越來越多,從發梢到發,慢慢變黑,長出了滿口的貝齒,變得拔、纖細,回到了三十來歲麗的模樣、之後是二十來歲青春靚麗的模樣,而後又慢慢變細變矮,回到了的時代、兒時代……最後,蜷了一個小嬰兒。
小嬰兒緩緩閉上眼睛,小的消散在了小瓶子裡。
郭長城大驚:“……不見了!”“那是往生瓶,重新進回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後的林靜說,“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由年到年長,再從年長回到年,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林靜說完,垂下眼,低低地念誦了一聲佛號,對郭長城說:“下班了,快走吧,明天九點上班那,八點食堂開始有早飯,願意吃就早點來,別遲到。”
郭長城好像放下了個大心願,小心翼翼地把瓶子裝進包裡,心滿意足地走了。
林靜這才轉過,對趙雲瀾說:“我沒看見斬魂使給你什麼東西,李茜擅自用幽冥生,本該有這種劫難,老太太心甘願替了,死得其所,都是因果,有什麼好網開一面的。”
趙雲瀾“哼”了一聲:“就你聰明,就你眼尖,行了吧?”林靜:“我只是聽說你對這個實習生十分不滿意,千方百計地想把這關系戶弄走,幹嘛這麼不顯山不水地安他哄著他?”趙雲瀾點著煙,不耐煩地擺擺手:“老子樂意,還不快滾?”林靜搖頭晃腦地歎了口氣,看起來打算發表點關於自家領導的見解,趙雲瀾一記眼刀過來,林靜的見解就果斷變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拎起自己辦公桌上的水杯,跑了。
趙雲瀾鎖好辦公室的門,本想回家睡大覺,突然想起匆匆離去的斬魂使,不知怎麼的,就對那傳說中的“幽冥聖”有了點好奇心,抱著第二天要曠工的無恥想法,他開車到了李茜說的地址。
趙雲瀾到的時候,發現整一座公寓已經被漆黑的氣籠罩了,他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東西弄出了這麼大的靜,連忙把車往路邊一扔,就拎著槍跑上了樓。
那公寓的樓頂上空,懸浮著一個巨大的黑,就像一個張開了大的怪,此時電梯已經停運了,趙雲瀾一口氣跑到了樓頂,只見那頂樓竟然已經鋪滿了骨。
趙雲瀾仔細打量那些骨,也不知都是些什麼怪死在這了,有三個頭的,有前後都是肚子的,有上面人頭下面骨架的……無一例外,全都被一刀斬首。
月落在地上,就像灑了一層的鮮,而不遠,斬魂使單手提著斬魂刀,刀刃架在一個……一個“人”的脖子上。
那或許不能說是一個人,他滿臉長滿了瘤,五得變了形,看起來又可怕,又惡心。
“什麼況?護環境人人有責啊,大人不就是拿個東西,怎麼拿出這麼大靜?”趙雲瀾遠遠地掃了一眼滿目瘡痍的“戰場”,找了找,竟然沒有能下腳的地方。
斬魂使聽見他的聲音,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只是對那滿臉瘤的人說:“我最後問你一遍,回晷在什麼地方?”瘤怪在斬魂刀下僵地轉過脖子,直直地看向趙雲瀾的方向,答非所問地對斬魂使說:“我家主人托我對大人說幾句話。
大人幾百年如一日恪盡職守,對放在心尖上的人也避如洪水猛,看似是將克己做到了極致,其實是唯恐自己把持不住麼?”斬魂使沒說話,上的寒意更重了些。
“我家主人深憐大人深,特意將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想看看,你可是真的無無……”這回斬魂使沒容他說完,幹淨利落地手起刀落,瘤怪的腦袋裡出一個巨大的花,腥臭的味道得人一陣陣發暈,隨後樓頂卷起狂風,趙雲瀾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等風停了,樓頂一切都恢複了正常,仿佛方才的骸、怪都是不存在的。
斬魂使遠遠地轉過來,沖他拱手道別,沒半句解釋,就倉促地閃鑽進了那個黑裡,趙雲瀾從那一向從容不迫的背影裡,竟然看出了幾分倉皇來。
斬魂刀出,諸神退避,什麼人敢當面這樣和他板?回晷……又是被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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