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日，泠瑯匍匐于房梁之上，屏氣凝神，只出一只眼，去觀察屋形。

　梁木烏黑壯，很好地蔽了形，是以整整十個時辰，無一人察覺的所在。

　這并不是一件易事，十個時辰的紋不，未進粒米，連將呼吸起伏都到最低，幾乎與下木料融為一。恍然間，竟參悟了阿爹所說“我合一”之境界。

　但到底不是塊木頭，屋中相對而談的兩人的形，一點不差地落到眼中。

　一位道，廣袖寬袍，清瘦倜儻，舉之間頗有些道骨仙風。

　一位貴婦，錦貂披肩，雍容華貴，此刻正眉頭鎖，面焦急之。

　泠瑯知道們此時在討論何事。

　話題關于那已經昏迷數十日涇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來虛孱弱，平日里為了清凈養病，幾乎閉門不出。名醫斷言他極難活過二十，是以去歲臘月間世子的及冠禮，侯夫人辦得極為盡心盡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賞賜。

　泠瑯之所以曉得得那麼詳細，是因為那日初來西京，從侯府后門經過。恰逢兩個府中小廝站在門外興談，贊侯夫人出手大方闊綽，嘆世子清姿舉世無雙。

　聲音之巨大，措辭之直白熱辣，再加上張牙舞爪的肢作，引得匆匆趕路的泠瑯是為這二人駐足，側耳聽了片刻。

　西京高門大戶，竟養著行事如此魯的小廝。泠瑯在心中盤算，還以為京城龍潭虎，半步行差踏錯不得，也不過如此嘛。

　話說回來，在全府上下短暫的歡欣鼓舞過后，世子的神卻是極速衰弱下來，昏睡不醒，藥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云慘霧。

　府主人涇川侯過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嶺南游歷，音訊全無，大小事宜只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這火燒眉之際——

　府上來了個云游道。

　這道是有些傳說在上的，不僅多與貴族名門結，更能自由出王廷，同帝相談甚歡。傳言說出于百年前便湮滅了的須節宗，又有人說師承昆侖。

　眾說紛紜，唯一可確信的是，這位道號素靈真人的道，必定本領高超，仙過人。一于西京現，便有消息靈通的貴族翹首以盼，千方百計要請來府上敘話。

　侯夫人原本不信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經病膏肓，同徘徊鬼門關的人無異了。此番聽聞素靈真人進京，便用渾解數，將仙師請到侯府。

　素靈真人一上門，不看脈象，不觀面，問過生辰八字，便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這一卦沒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后對泠瑯的話來形容，是“剛得了八字，當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發作周期，連昏睡了多久都曉得！無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涇川侯夫人追問請教，真人擺擺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灑灑道：

　“世子為乙木命，城墻土，澗下水……縱使名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應有之劫，兇險萬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順遂。”

　“若貧道早一個月來，還可設壇作法，念經祈福。但事已至此，尋常法事已無多大用，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瑯聽見接下來的話，幾乎要嗤笑出聲。

　這盼天盼地盼來的良計，竟然是沖喜。

　這并不是第一回有人提沖喜，世子病重的頭幾日，有親故來府探，曾委婉提過此事。

　侯夫人爽直，向來不信鬼神，又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當著花園中一眾下人，劈頭便罵了那客人一頓。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若是無用，便是白白多了個年輕寡婦；若是順遂，這強湊的一對又豈能舒心？與其費力鉆研這些，不如想辦法把嶺南神醫找來，別耽擱了正經工夫。”

　這番話擲地有聲，堂堂皇皇，震得在假山暗的泠瑯慨萬千。

　沖喜之事自然無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終于又有人開了這個口，堂皇道出沖喜二字。

　侯夫人這回該如何應對？拂袖而去，還是客氣請離？

　泠瑯細細打量著的神，忽然暗覺不對。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說了。

　也難怪如此。一來，江琮的病已到最兇險之時，若是兩個月前，夫人還不屑這些旁門左道，如今的確別無他法了。

　二來，這可是素靈真人……且不說這位真人是如何得帝青眼，名聲如何斐然，方才的那一手，實在是厲害。

　許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猶豫遲疑，真人拂塵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傷，世子自有福運在——”

　出食指，指了指天：“明晦暗，終有替變化之時，您且候著罷。”

　這連番作是瀟灑至極，泠瑯卻心驚膽戰，因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差點以為是行蹤被發現。

　還未定心，真人接下來的話語讓泠瑯幾乎要從空中跌下來。

　“須得找一個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帶金之人。楊柳木潤水，雙土亦能互相滋養，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過。”

　這不就是的生辰嗎？連名字含水帶金都對得上！

　泠瑯骨悚然，幾飛溜走。

　萬不能如此邪門，從不信什麼運勢八卦，現下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勞什子仙師知道自己藏在這里，是故意來戲耍的！

　可說完這句，真人起拱手，行禮后便利落告辭。來去匆匆，影轉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欞之后。

　侯夫人送貴客去了，只剩李泠瑯一人，仍驚疑未定，反復回味。

　若，若這世間，真有這麼玄妙的事呢？

　這也算瞌睡送枕頭。因為鬼鬼祟祟、東躲西藏的日子，實在是夠了。

　過去這半個月，簡直不堪回首。

　侯府幾道墻，哪道最寬最薄，哪道最利于攀爬行走，信手拈來。大小園子中有幾假山，哪最嶙峋奇異，哪暗最多，能說得頭頭是道。

　就連哪個屋子的房梁最干凈，也頗有心得。

　事本不該如此棘手，泠瑯不是沒干過飛檐走壁、暗中探聽的勾當，一輕功更出神化。但這涇川侯府，也太過奇怪了些——

　侯府下人，竟有不練家子。

　初闖侯府那日，因掉以輕心，差點被守門房的小廝發現。彼時于樹后，那小廝吸了吸鼻子，疑地自問了句：

　“我怎麼覺得附近有生人？”

　僅這一句，便李泠瑯警鈴大作，待潛府中，更是吃了一大驚。

　左一個燒火阿嬤，下盤穩健，以手作刀劈干柴；右一個掃地老頭，力度詭譎，能讓院中落葉飄飛不能。

　這都是什麼妖魔鬼怪？

　論手，泠瑯沒在怕，但此行是做暗中窺之事，只要被發現，便是滿盤皆輸。

　已經走到這里，怎肯甘心。

　于是咬牙上，徘徊于灰塵遍布之地，流連在犄角旮旯之所，日提心吊膽，輒水米斷絕。

　如此一來半月，府上八卦辛裝了一肚子，人憔悴不，事卻一點進度都無。

　真是豈有此理！

　而如今，那裝神弄鬼的素靈真人，如同把過墻梯送到了跟前……不能不心。

　思及這些時日的心酸苦楚，李泠瑯把心一橫。

　不就是進府？反正生辰名姓樣樣符合，也不算坑蒙拐騙，萬一自帶氣運，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也算功德一件。

　若是他沒醒，甚至歸西，更正正好，反正事了之后，自然要拂而去，到時候還些牽扯。

　阿爹常嘆膽大包天，若他泉下有知，曉得了兒如今沖嫁人，怕是能嘆上三天三夜。

　在房梁上冷笑，一個計劃已悄然型。

　五日后。

　有人找上侯府所經營的藥鋪，求一份記賬籌算之差事。

　那是個年輕，聰穎而敏捷。老賬房試了好幾題，皆被輕松化解，他十分滿意，當下便商議起工錢等事宜來。

　正好上侯夫人親自前來過問世子藥材，老賬房順勢稟告此事，侯夫人本來無心理會這些雜瑣，草草看了眼簽訂好的工契——

　卻是愣在當場。

　契上寫著：李泠瑯，滁州人士，年十八，九月初三生。

　素靈真人的話仿佛還在耳畔：“須得找一個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帶金之人。楊柳木潤水，雙土亦能互相滋養，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過。”

　而當時怎麼回應的來著？“雖說普天之大，總有子符合，但子璋哪里等得……”

　結果才幾日便等得了。

　若不是真人名聲在外，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確是巧前來，幾乎要斷定這是個費心忽悠人的局。

　那人此刻正站在面前。

　細眉亮眸，面容素凈，穿著布麻，梳著尋常發髻。無半點珠玉裝飾，卻拾掇得干凈清爽。

　侯夫人不聲地問詢，對方恭敬地垂首，雖應對從容，但不住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了局促。侯夫人看在眼里，只在心中微微嘆息。

　自喪母，被為私塾先生的父親養，十五歲失怙，在滁州守完三年孝，來西京投奔遠房親族……未尋到，便想憑著自學識本事，來掙口飯吃。

　倒是個自立自強的可憐孩子。

　侯夫人又問起滁州風，關懷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狀似閑談，暗中卻不住揣思索，直至確信所言非虛，是實實在在，恰巧來了藥鋪尋差事。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長子，話頭在間千回百轉，侯夫人猶豫再三，終是開了口。

　名喚泠瑯的錯愕抬頭，眼中的驚訝渾然不似偽。

　“雙親已去，婚嫁之事自然由小自個兒定奪……夫人且容我思量兩天……”

　聽完來龍去脈后，猶疑著，給出這般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