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的手停在空中。
片刻前, 還有一杯茶被他握著,可還沒送到邊,便被一個怒火沖天的小娘子一把奪過, 摔碎在地上。
略作停頓后, 他從善如流地端起桌案上另一杯,施施然飲了起來。
小娘子瞪著他:“那是我的。”
江琮回應道:“嗯。”
好像已經氣急敗壞:“我喝過了!”
他耐心道:“知道了。”
“你知道個屁!”泠瑯惱怒地說,“你好歹一個分舵舵主, 怎得連個老頭子都看不住?”
江琮吹了口茶面上的熱氣:“我何時說過我是什麼舵主?”
泠瑯仿佛聽到什麼笑話:“你當我是傻子?事到如今, 還想裝什麼。”
江琮啜了口茶湯:“夫人大早上就砸碗摔杯,還凈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泠瑯冷笑一聲。
下人早已遠遠避開,此時室一片清凈空曠, 只有潺潺流水聲窗而來。若不是眼前這個裝模作樣臉皮頗厚的男人, 本該是個十分清爽愜意的早晨。
一屁坐在江琮對面的椅子上,出一手指:“九夏——”
“他敏銳非常, 手極其靈便。他是你的人, 對嗎?”
江琮放下杯盞:“他不過是一個看馬廄的, 頂多跑得比平常人快些罷了。”
“那可不只快一些, ”泠瑯說,“從翠屏山腳奔到山頂碧云宮,常人需要一個時辰,而他只花了半刻鐘。”
江琮抬眼看, 并不答話。
泠瑯自顧自道:“我曾探查過侯府——那是一個深夜, 極其寒冷,地上還有新雪, 他站在墻下, 能輕易嗅聞到我潛伏在屋脊后的氣息。”
“你說這只是個看馬廄的, 我怎麼那麼不信呢?”泠瑯繼續道, “一開始以為,涇川侯夫婦當年戎馬四方,如今雖無職,但依然保留了當年一些能人手下。但后來種種跡象表明,他其實只聽命于你。”
江琮溫聲道:“夫人何以見得?”
“夫君,”泠瑯婉一笑,“九夏三冬,你給下人起名未免太沒新意了些。”
江琮淡淡道:“這不能代表什麼。”
泠瑯將手撐在下下,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曾聽聞,有一種培養斥候探子的獨特手段。”
“挑選耳聰目明的強壯孩,從五歲開始蒙著他的雙眼,墊高他的腳跟。讓他像盲人一般生活,并且只能踮著足走路,從而鍛煉與腳。”
“如此到十五歲,解下巾條,已經可以聽到二十步以外的葉片墜落聲響;放開墊布,能輕松攀上十尺高的樹木。”
搖了搖頭,嘆氣道:“極有孩能活到十五,百人中至折損九十九人,真是殘忍。普天之下能做到這一點,同時也有所需求的,唯青云會而已。”
“依照這種方式培養出來的探,被稱為——”
“青、云、眼。”湊近他,舌尖在上顎輕輕地點,一字一頓道。
泠瑯彎起雙眼笑,“青云十二舵,每個舵主都于暗,無人知曉是誰。但各有一雙眼替他們觀察窺伺、查探世間,這雙眼便是青云眼。”
“我說對了嗎?夫君。”
江琮也笑得和:“夫人見多識廣,這等僻怪傳說也能信手拈來。”
泠瑯道:“哪里哪里,那日醉春樓,九夏聰敏靈活如此,竟然能撞到那桌閑漢上,本就令我十分疑。”
頓了頓,道:“更別說,那幾人后來早就被侯夫人放走,卻依然不知所蹤,只能是別人了手。”
江琮看著:“這也不能判定同我有關。”
泠瑯瞥了眼他上的服,領口規整地扣到最高,半點脖頸都不出來。
回想著衫之下的景象,翹起角道:“蘭蝎膏,不治風寒虛,專治刀劍傷口,還未謝夫君慷慨贈藥。”
江琮長嘆一聲,竟有點折服的意味:“夫人甚聰敏。”
泠瑯婉道:“夫君甚無用。”
說了一大通,正是口干舌燥,端起一旁的杯盞仰頭便灌。
江琮心提示道:“我喝過了。”
泠瑯一口氣喝完,啪一聲放回:“無事,夫妻本一。”
“夫妻本一,”江琮微笑,“夫人把我的底兒了個,我卻連夫人姓甚名何都不知。”
泠瑯傲然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李泠瑯三個字絕不作假。”
江琮欽佩道:“好有氣,那不知夫人哪些話是作假的呢?”
他慢慢挲案上僅有的那只杯盞,指與瓷是相似的潤白:“父親生辰?一文一杯的醉雕?親手熬制的甜羹?”
那雙桃花眼含著的笑意出危險意味:“自打架,還打斷過手——這話倒可能是真的。”
泠瑯抬手掩,一雙水凌凌的眼眨得十分做作:“夫君為何突然如此咄咄人?人家好怕。”
江琮斜睨著:“膽敢夜闖侯府,一騙半年,夫人竟會害怕?”
泠瑯糾正他:“還有兩個月才滿半年。”
江琮輕笑:“我盼著夫人早些代,才好讓此長長久久,遠不止半年。”
泠瑯哼了一聲:“你昨晚捉住周廚子的時候,竟沒盤問出來?”
江琮耐心道:“問了——但畢竟時間迫,我得趕著去同夫人敘話呢。”
“你管那敘話?罷了,他都說了什麼?”
“他只說,春秋談同李如海之死有關,你是為了李如海找上來的。”
“不錯,”泠瑯坦然道,“去年我找到了鑄師,他告訴我春秋談出現在侯府,于是我便依言上京打探。”
江琮緩聲道:“見侯府不好潛,便打上我的主意?”
泠瑯扯了扯角:“不管你信不信,這生辰八字我一點沒弄虛作假,同那什麼真人所說的恰好能吻合上。”
江琮笑了笑:“如此,我同夫人是天賜的良緣。”
泠瑯含帶嗔地看了他一眼:“那夫君找春秋談是為了什麼?”
江琮回答得十分簡短:“這是青云會的重要之,它還有別的用,姓周的叛逃多年,春秋談已經不知所蹤了。”
泠瑯回憶道:“他昨日同我說,世上已經沒有了春秋談,一滴都不會再有。”
“捉回來再釀便是,這有何難。”
“他看上去并不肯。”
江琮溫和道:“那就讓他肯。”
泠瑯笑著說:“夫君輒說我心狠手辣,也不瞧瞧自個兒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麼臉。”
“什麼臉?”
“自然是很俊的臉。”泠瑯流利地答。
江琮的表好似被食噎住,泠瑯正要開口,卻瞥見簾后有人影匆匆而來,下一瞬,綠袖出現在外邊。
“夫人,世子,二殿下傳喚二位去花廳一同用膳。”
竟這麼快就午時了,泠瑯腹誹,同這黑心眼兒的人打機鋒真能消耗時間,可氣的是除了讓他坦然承認自己是青云會的,其他什麼也沒套出來。
而關于周廚子逃之事,更沒個下文。不過看他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是有竹,晚些再好好盤問便是了。
款款起,理了理擺,今日穿的是一鵝黃紗,雖說靈俏十分漂亮,但極易褶皺,很需要費力打理。
抬頭,卻見綠袖立于一旁,臉上又是一副震驚表。
泠瑯頓時頭大,順著孩兒的視線往下,原來是方才被怒摔一地的碎瓷片。
一旁的江琮也注意到綠袖異狀,搶在他有所反應之前,泠瑯率先握住綠袖的手。
一聲輕嘆,雙眼染上哀婉無奈,泠瑯低低地說:“無事,走罷……是我失手。”
綠袖咬了,扶著一看就忍著委屈強裝風輕云淡的夫人,往門外行去。
泠瑯低垂著頭,輕移蓮步,雙手端莊地疊,卻在轉彎時有意無意往后瞥。
正對上江琮似笑非笑的視線。
飛快地轉回眼,心中全是惡作劇般的快意。
三冬守在外邊,見江琮出來,忙不迭地上前攙扶,一行人便這麼默默無語地走在傍著瀑流的廊道上。
這條廊道位置十分巧妙,是整座別館最心的所在。既能觀看飛瀑澗水的景致,亦能賞玩翠綠蔥蘢之山景。
在離水近的一段,還能到水霧撲面而來的清爽,故此廊被稱為霧里道,人們多會于此觀景閑談。
正巧了,泠瑯走在前面,拐了個彎,便遇上了一伙人。
男子形頎長,一竹青袍,正憑欄眺,顯然在山景。后立了幾個侍從,皆恭恭敬敬地候著。
泠瑯憑他手中不斷輕搖的折扇認出來,這人是北侯世子,那個在宴席上屢屢投來不善視線的奇怪男人。
不曉得自己何時惹著了他,但狹路相逢,最起碼的功夫是要做的。
“妾見過公子。”盈盈屈膝,一雙妙目垂視地面,半點差錯沒有。
然而,卻聽得對方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權作回應。
泠瑯仍是端莊微笑,直起,就要從容離開。
北侯世子卻又哼一,忽然開口道:“怎麼有工夫來玉蟾山?好了?”
呵,這是?
泠瑯收回正邁開的腳步,規規矩矩地立在墻邊,等著江琮回應。
江琮今日也穿的青,同北侯世子上的有幾分相像,他頗有些弱不風地咳嗽了兩聲,才開口道:“承蒙若朝關懷,的確有所好轉。”
北侯世子哦了一聲:“你竟還記得我的表字?還以為在府中這麼多年,你把這些全忘了。”
江琮微微一笑:“何出此言?我一直念著若朝兄,只是所迫,實在難相邀敘話。”
對方顯然不買他的賬,傅若朝將折扇收于掌心,啪的一聲脆響。
“相邀敘話?還是不必了,”他譏嘲道,“免得有什麼三長兩短,屆時又了我的不是。”
說罷,他袖一甩,轉大步去了。后眾仆役立即沉默著跟上,一行人轉眼便消失在廊角。
江琮立于原,眉眼中仍是溫潤,對剛剛那可稱是冒犯的行徑毫無容。
泠瑯卻已經有上百個問題想問,上前兩步,十分不計前嫌地扶著他手臂,親道:“走罷,夫君。”
江琮垂眼瞥,邊勾出一點笑。
余下眾仆見狀,立即遠遠落在五步之外,只任他們攙扶著慢行。
用他們聽不見的音量,泠瑯近江琮,低聲道:“那人是誰?”
“北侯世子,傅彬,字若朝。”
“我是問你這個?”
“年時有過際,算是合得來,十三歲落水時他正好在場……聽說圣上后來遷怒于他。”
“他不對勁。”
“是有些不對勁。”
“我是說,他手中的折扇,似乎并不普通。”
江琮頓了頓,笑容中便多了深意。
“哦?”他慢條斯理地說,“夫人觀察其他男子倒是細致。”
泠瑯笑了:“裝什麼?難道你瞧不出來?”
湊近他,以一個親無間的、類似于依偎的姿勢,輕聲道:“你現在先告訴我,周廚子是怎麼不見的?”
江琮沒有立即答話。
他發現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眼皮上的那顆小痣,原來它藏的并不深。
是之前二人挨得不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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