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有天我特意趁著傍晚人少,去佛祖面前拜了拜,祈求佛祖能賜我一個夫婿,我記得當時說什麼來著?對,我說,“若是能瞎了眼便更好了。”
殊不知那天大殿后面,寧王與周昀山正在飲茶,寧王笑說,“我知道這位小姐,是刑部尚書家的千金……真是可嘆。”
“那便她吧。”
寧王看著自己的孫兒,有些茫然,“什麼便是她了。”
“您不是要給我娶妻嗎?正好她也想要一個瞎了眼的丈夫,我正合適。”
寧王一口茶不知該不該咽,他看著孫兒唇角邊的笑意,分不清到底是無奈,還是陰陽怪氣。
時過境遷,現在證明那個笑容既不是無奈也不陰陽怪氣。
我實在是不敢相信,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周昀山默默地關注我許久。
我想到那些合我口味的飯菜,我喜歡的木偶戲,也許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特意準備的。
新婚之夜,我們初見卻與我話題投機,也并不是因為他自來熟,而是,本來就對我很熟悉。
想到這里,我突然想見見我的夫君。
可在這個時候,下人通傳有人送來了一塊牌子,說是一個老頭給我的,拿來一看,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數字,十九。
這個牌子,宛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瞬間便回想起來,我的婚事,原是我為了贏一場賭約。
9
十五歲那年,我在城外的小村里認識了一個老頭,這老頭看著仙風道骨,很不簡單,實際上確實不簡單。當時他已在村里住了十日,這期間,我親眼見他醫好了染上瘟疫的村民。
他醫術高超,我看到了希望。
老頭嗜酒,我幾乎是搬空了我爹的私藏才與他打好關系。更是在一個夜晚,倆人喝得醉醺醺,開始說胡話,與喝醉了酒便大言不慚的老頭打了個賭。
當時他抱著酒壇取笑,說我的臉長這樣算完了,說我保準嫁不出去。我也喝了酒,這誰能忍得了?與他爭論不休,酒勁上來了,他自己吹牛皮說,若我十八歲之前能嫁出去他就給我治臉。
我的爹爹為了我請了無數的大夫,連御醫都被他請過,無一不是對我的臉束手無措,自然棘手。于是這說了大話的老頭酒醒后沉默了良久,最后他拍了拍酒壇子,說賭就賭,讓我等著。
自我嫁人后我就一直等他赴約,卻不想會是現在,既然這老頭來了,就是告訴我他信守諾言,我自然高興。
可十九是什麼意思?
我猜了很多種可能,也許是十九種名貴草藥,也許是十九次治療,萬萬沒想到見到他的那日,這老頭捋著胡子。
他說,“能不能拖到十九歲。”
我氣得想破口大罵,“你什麼意思?賴賬?”
老頭不講話,將裝死演繹得淋漓盡致。
周昀山來接我時,老頭看了他好幾眼,然后給我擠眉弄眼的,看得我火冒三丈。
夫君問我,“他是誰?”
我說那是個大夫,脾氣古怪得厲害。
周昀山沒多大感覺。我倆皆是身負疑難雜癥,早就練就了波瀾不驚的內心,再是古怪的醫生,也不抱什麼希望。
回去的路上,想到這幾年的期望成了空,我心情難受到了頂點,周昀山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一味地安撫我。
我仰頭看著他,他本是皎皎云中月,如今卻只能在一方小院了卻殘生。
我心疼。
雨下得很大,我已經在門口站了一個時辰了,透過窗戶,能看到神醫在里面踱步的影子越來越頻繁。
他畢竟不是石頭做的心,而且,我可是專挑了陰雨天氣來的!配上我這張驚天地泣鬼神的容貌,保準閻王爺路過也要多看一眼,何況一個神醫。
終于,我體力不支倒下了。
“起來吧!”
他拉開門,也拉起了我,我們幾乎是一同開口。
“你的臉相當有難度……”
“求您救救我夫君的眼睛”
……
似乎沒想到我是替我夫君求醫的,他瞪大眼睛,我也瞪大眼睛,相對無言。
我把老頭子正兒八經地請到了王府給周昀山診脈,他起初不是很情愿,架不住我軟磨硬泡才答應。
看完之后我把老頭送到了府外。
“想不到你這小丫頭為了賭約嫁了一個瞎子。”
我有些不滿:“瞎子怎麼了,我夫君豐神俊朗飽讀詩書,曾經京城里惦記他的姑娘能排到城外去……”
老頭沉吟片刻笑了笑,“也是,很快那些姑娘就要悔不當初嘍。”
我大喜過望,“這麼說他的眼睛有救?”
“算不上什麼難事,倒是你,小丫頭,你對他用情很深嘛,賭約都能隨便廢掉,你可想好他病好之后你要如何?”
老頭走了,我在門口沉默良久。說實話,我沒做好心理準備,其實壓根都沒想過,當初我很高興這門婚事,就是因為他是個瞎子……
如今呢?倘若他睜眼后,像他小弟那樣覺得我是個丑八怪,我又該如何自處?在王府的這些日子,除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后面仆人們都習慣了我這張臉,蘭依也未曾說過我的容貌,我似乎被麻痹了。
可少年時的那場宴會,眾人的嘲笑聲仍然時不時地在我耳邊出現。
人言可畏,到時候我的夫君又變成了那個最耀眼的兒郎,那些人又會怎麼嘲笑他娶了這樣一個丑陋的妻子呢。
我思來想去,想到的種種結果皆是沒有善終。
人在這個時候就容易走極端,于是我拿出了一個自以為最好的決定,逃避。
10
老頭去府里醫病的那天,我雇了輛馬車出城,其實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沒想好怎麼面對周昀山。
我戴著幕籬,在路邊的面攤邊上停了下來。攤主是一對年老的夫婦,
婆婆給我端面時腳步不穩,差點摔一跤,老爺爺在邊上心疼地摻住她,絮絮叨叨地責怪她不小心,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倆人瞧著很是恩愛。
我忍不住問他們做了多久的夫妻。
婆婆笑呵呵地說:“算了算,六十年了”,她又問我,“這麼一大早,姑娘獨自一人,是要去附近的寺里去祈福?”
我放下筷子一愣,含糊地應了一聲。
婆婆說,“那里的菩薩可靈驗了,姑娘必能心想事成。”
我沒什麼興趣拜佛,只是出來后漫無目的,可出來都出來了,不妨去瞧一瞧。
寺廟不大,和尚不多,十分清凈。大殿里的佛祖,寶相莊嚴,我虔誠地祈禱周昀山能重見光明,順便問一問他會不會因我的長相而厭棄,當然,佛祖并不能給我答案。
總歸是我自己鉆牛角尖,怕被我爹念叨,也沒敢回家,無處可去,便在小寺廟里借住兩天。
第三日,我在佛祖面前跪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人薅了起來,扭頭一看,是我的夫君周昀山,他看著我,目光灼灼,卻滿臉的怒容。
我還沒來得及從他的眼睛好了的情況下反應過來,就差點被旁邊抽過來的鞭子掃到。而我爹,正怒氣沖沖地準備抽第二鞭子。
爹怎麼來了!
周昀山抱著我一躲,我爹此刻顧不上什麼場合,罵道,“出息了你!爹娘把你養這麼大,你離家出走?”
他還想再抽,周昀山將我護在懷里,背身準備替我挨一鞭子。他不懂,爹耍鞭子可是行家,能確保鞭子從你極近的地方掃過而不傷人,逼供犯人時常用手段,玩的就是心跳。
于是周昀山發出悶哼聲時,我還沒反應過來。
真打啊!
“咳!”
寧王,您怎麼也來了!
我定睛一看,不止寧王,還有寧王府的世子夫人小姐少爺仆從等一大堆人,烏泱泱地趕過來。
我頭一沉,暈了過去。還是死了算了。
我后來才知道,那老頭在治病時,不僅自己擺了譜,也幫我擺了。
他云淡風輕地說我在他門口跪了兩天,哭著求他救我的夫君,神醫拈著胡子,說,“我問她,你什麼都愿意?”,他還賣關子,“夫人當時毫不猶豫說了,上刀山下火海,愿意付出一切代價,求她的夫君看得見。”
神醫把我這段故事編得天花亂墜,偏偏大家都找不到我的人,這便讓那胡謅的故事多了幾分可信度,仿佛我真的付出了什麼極其嚴重的代價似的。
后果便是除了還在沉睡的周昀山,寧王府亂作一團,四處派人找我。這事傳到我家,爹當時就急了,滿城搜人。
而周昀山一醒,還來不及為重獲光明高興,便聽到她的妻子失蹤了。
因這偏僻的小廟足夠偏僻,他們找我足足用了兩天,也足夠讓這件事傳得滿城風雨,傳出無數個版本。
我出名了,雖然我之前就很出名,但我這一次出名,是因為一個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不管過程如何,周昀山確實眼睛被治好了。所以,我被傳在佛祖面前許愿“愿受百世業火換取夫君康健”的故事越傳越廣。
聽說佛祖他老人家見我心誠,特派了神仙醫好了夫君的眼睛,也免去了百世業火,只燒了一瞬便過了。所以我身上才有黑色的斑塊,那是受業火焚燒的證據。
自然,也沒人深究我打娘胎出來就面目全非的事實。
我挺無語的,尤其現在,周昀山在報復我,我已經三天沒出過房門了。
我仍過不了心里的坎。
“沅沅,看著我”,他的聲音沙啞,我平時最受不了他這樣。
“看到我這樣,你不害怕嗎?”
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下巴,“又不是第一次見,為什麼會怕?”
我沉默良久之后說:“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就照過一次鏡子,差點被自己丑哭……其實他們說得沒錯,怎麼會有人面對這樣一張臉過一輩子呢。”
我看著他,“此后我再也沒照過鏡子,我不說,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很在意。”
他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臉,半晌之后他出去了。
說出口其實有些后悔,說到底他沒有做錯什麼,是我自己鉆牛角尖,倒是顯得矯情了。
沒多久,門吱呀一聲推開,我抬頭一看,他蒙上了一根布條,笑著向我伸手,“這下,娘子可愿牽著為夫的手?”
我知道他那條布帶是紗,能看見的,卻還是將手搭了上去。
尾聲
我鬧了這麼一出,那老神棍絕對是罪魁禍首,奈何這人嘴上吹得天花亂墜,卻是真有醫術的。
眼下他醫好了寧王的長孫,名聲大振,沒幾天就被煩得要告辭。
“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編故事,哪里能鬧得這麼大?再過幾天,宮里的人都要來找你了!”
老頭捋著胡子,被我這麼一說,當即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我問他:“你就不想……留在這里嗎,能遇到許多疑難雜癥。”
“哼”,他的眉頭擰在一起,“你這一個就難住我了。”
他從懷里掏出個瓶子扔給我。“當初貪圖一口酒,就打了那一個賭,嚇得我翻遍醫術,也只找出了這麼一個法子。每日涂抹,能讓你臉上那嚇人的玩意變淡,但是能淡多少看你的運氣,方子我抄給你的管家了。”
我大喜過望:“你不是說治不了嗎?”
老頭急了,“誰說治不了,我是說再等等,我還不能打包票這藥能完全起作用。”
他的聲音漸弱,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治標不治本的東西,還不知道有多少效果,拿出來擔心你這小丫頭罵我!”
他背過身去,作勢要走,“你既然連出家都敢,試試藥也未嘗不可。”
“走了。”
我捧著藥,我的夫君正好從外面回來,他笑容明媚,向我款款而來。(完)
標題:《良配》
作者:于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