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指劃過一件件衣裳,心里感嘆督公大人是個土豪,這些料子可都是貢品,宮里的娘娘們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少心思,位分低了花錢都沒人肯給。到他秦端手上,就成了不合身便扔的東西。
綠色的,剛成親就綠油油一片不大好吧,秦端是個太監,會不會覺著我嘲諷他……紅色的話,他對成親這事沒見著多歡喜,說不定厭惡得很,不去觸霉頭。
但是成親第二天不穿紅的,他會不會覺得我對嫁給他有什麼意見?
做人真難,嫁人也難,嫁給一個太監難上加難。
選件衣裳就這麼令人頭禿,以后還怎麼活。
我摸摸自己的發際線,最終挑了件海棠紅襖裙,不刺眼,不出錯。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已經七八年沒穿過這麼艷麗的顏色。為防媚主,宮女只能穿褐色、灰藍等沉悶顏色。
梅苑里有個小書房,放著些詩詞歌賦,怪談話本。我跟碧桃要了文房四寶,鋪開紙,在房里練字。
午后冬陽融融,剛好灑在宣紙上,給墨跡染了層金。我的心境,是一生中從未有的平靜。我小時候為了學寫字吃過不少苦頭,數九寒天我只能揀根樹枝在雪地里練。
父親和大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們卻給姐姐請了最有名的先生、琴師和繡娘。
「柳、扶、風。」我落筆寫了這名字,一次又一次。
「姑姑,老爺快到門口了。」
我筆間一抖,收筆不完美。平靜的心情蕩然無存。
4
十二月,天黑得快。
我剛到門口,恰巧秦端從馬車上下來,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給他當臺階,待他下來了,麻溜站起來提燈引路。
小德子是秦端的干兒子,年紀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內務府做事,平時跟在秦端身邊伺候,宮里都得尊稱聲德公公。
秦端一身黑色大氅,暖黃的燭光映照著他,也沒能減少半點清冷。
二十歲的秦端臉上還有些肉,帶著少年氣;現在的他面龐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致硬朗。
他不笑時,殺氣騰騰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殺人了。
我親眼見過秦端殺人,在他剛掌管司禮監的時候,距離安貴妃罰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紀輕輕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氣,宮里老人誰還沒幾個狗腿子,常給他挑挑事。后來,有個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錯處,他殺雞儆猴。按照宮中規矩,處死宮人常用杖斃、絞殺等刑罰,沒那麼見血。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衣局門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階宮人,帶著眾人慢悠悠欣賞。打了三十板子后,他親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喉,血飆了三丈遠。
很不巧,那天我雖沒受邀,卻托安貴妃那個龜毛性格的福,剛好去替浣衣局交代洗衣要用茉莉味香粉。就這樣,我在一個極佳的位置,近距離觀看了秦端殺人。
耳聞和眼見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我從不知血可以飆那麼遠,也不知原來秦端殺人時能那麼淡定,頂著一臉血珠,輕舔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罰,妄圖行刺,咱家迫不得已盡了本分。以后,可希望少出現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鴉雀無聲。
我大半個人都掩在晾曬的床單后,很不幸,在他回頭時,來了個對視。當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腿軟,想跪,跪下叫爸爸都行。
這也是之后我每次聽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時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沒出息,他長得漂亮,照理說該是有很多小宮女喜歡,想結成對食。安貴妃宮里那些小宮女們,之前還羨慕我能摑他臉,起碼摸到了也是賺,但殺人那件事當晚,她們就都來抱了抱我,送了不少小禮物。
我感覺,她們是在為我提前送終。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腿肚子發軟。
秦端走過來,我行了禮,跟在他身后進府。他自顧脫了大氅,扔給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這些。」
我聞言一愣,頓時站在那兒,有點尷尬。
小德子挺機靈,見狀,忙迎上來,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飯,這些事奴才們做才是,哪兒勞煩您親自指教。」說罷,麻利布菜伺候。
桌旁圍繞著五個下人,卻跟沒人存在般,一頓晚飯生生吃出濃濃的陰間氣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緊緊張張,吃著面前的菜,沒心情體會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