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老皇帝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于一個雪夜,駕崩。
督公府被秦端分派了重兵把守,我無處可去。我心知他在做很危險的事,焦躁得練字也練不下去,每天就數著日子。秦端已經九日未歸,在老皇帝駕崩后的第三日,他回來了。
他離開時一身墨藍飛魚服,再見面,換成了緋紅蟒服,外面著了層白麻衣。
老皇帝去世,秦端扶著七歲孩童坐上那個全天下覬覦的位置,年號正德。
皇后榮升太后,有名無權。華貴妃為華太后,吐氣揚眉。
夜里我窩在秦端懷中,他平時習武練拳,胸膛硬實,只是上面有幾道猙獰傷疤,和白凈的皮膚格格不入。他說過是多年前遇刺留下的傷。
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他胸口的傷疤。
「癢。」
他輕笑一聲,抓過我的手,輕輕吻了吻我的手指。
我望著他親吻我的模樣,眉眼是那麼溫柔。
時光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一個大雪之夜。當時安貴妃小產了——她本來還可以有個孩子。宮里的孩子哪里能次次平安,靖王爺存活下來,于她而言,已經是祖墳冒青煙。
宮里不準祭祀,說是不吉利,于是大雪子夜時分,安貴妃讓我舉著招魂幡繞宮里走一圈,替她的孩子超度。
我那時候大概十六七歲,怕冷怕鬼也怕黑,但這種事不能被發現,連個燈都不敢點。我一個人捏著招魂幡,顫顫巍巍沿著宮墻走,別說超度鬼,我自己都能隨時被超度上西天。
路過梅園時,前邊突然有燈光,嚇得我連忙將招魂幡塞進衣裳里。那人提燈向我走來,停在面前,便是秦端。
「扶風姑姑,已經過了宮禁時分,您在這兒,有何貴干?」同樣的臉,同樣的光,但那時候秦端在我眼里,跟個突然蹦出來的僵尸沒兩樣。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心里這麼想,嘴上可不敢說,規規矩矩皮笑肉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紅梅傲雪,夜里欣賞格外別致,到了明日被宮人們打亂,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歡梅花?」
「嗯,喜歡。梅花孤傲清高,不像人一樣媚上欺下,毫無品格可言。」
我承認我是在氣頭上才指桑罵槐,若不是秦端下手害了安貴妃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大晚上人不人鬼不鬼。
他沒接話,氣氛逐漸凝重。
我畢竟怕他,又打圓場道:「奴婢最近煩心事多,發發牢騷罷了,秦公公可別多心。」
「不會。」
秦端把手里的燈籠遞給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興,我就不打擾了。這盞燈就送給姑姑賞梅。」
說罷,他就離去了。
秦端走后我重重舒口氣,不是冤家不相逢,還好沒被他逮住。被這麼一嚇,我也無心繼續招魂,掌著燈回了安貴妃宮。
那之后好久,我夢里都有個小孩子哭,不知是不是那個孩子沒能登上極樂。
「扶云,你走神了。」秦端握著我的手,面露不滿,「在我的床上,心里卻想著別的男人?」
我回過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魚刺卡了嗓子眼兒?好濃的一股子醋味兒。不得了,官威越來越大。」
見他扔下我的手,我趕忙摟住他,「沒想別人,剛才想起來在宮里時,你還記得嗎?有一晚你在梅園遇到我,我說賞梅。
」
秦端顯然很受用,道:「當然記得,你個蠢東西,安貴妃讓你招魂你就去。那晚要不是我的人撞見這事,來稟告我,換了其他人你命早沒了。」
「你是說,你是故意去尋我的?」
「嗯。后來我還跟了你一路,直到你回宮。」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癡。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你不會告訴我,我做過的事……」
「十有八九我幫你善過后。」
秦端笑得友善,十分寵愛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似乎曾用同種方式拍小京巴狗。
我的尊嚴,碎了。
同時,又有種溫暖在心底升起,原來許多年里,他都在默默護著我。
就,心情挺復雜。
「你何必想那麼多。」秦端把玩著我的一縷長發,「反正從今以后你什麼都不用做,有我在,沒人能讓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輔政大臣,真正做到了權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