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夜,紅燭微燃。黑影重重,輕輕震顫,恍若鬼魅潛藏其間虎視眈眈。
這般情景,倒與我此刻看的話本子中所寫極為相稱。
我翻過一頁,上面恰好寫道——人死,執念不散,積怨為鬼。
見此我久久不能回神,愣神之際,一人曲起食指往我腦袋上一敲:「阿朝可是皮子又緊了?這麼晚了竟也不打算歇息?」
我拍開那只毫無溫度的手,轉身同他鬧在一處。可那雕花木鏡上照的,卻是我一人在昏暗的房間里瘋瘋癲癲地撲來撲去。
我停下來,看著眼前面色煞白、毫無半點人氣的俊秀男子。
他名盛燁,是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
也是我,早已戰死沙場的未婚夫婿。
2
盛燁出征前曾問我:「阿朝,我想永遠陪著你。哪怕是做了鬼,也想從地府里爬回你身邊。」
「你準還是……不準?」
他問我這話時嘴里還叼著根狗尾巴,雙手枕在腦后,翹著的二郎腿一直抖呀抖。
見我半天不答,盛燁捧著肚皮哈哈大笑起來,「我忘了小妞妞你不經嚇,嚇著了就會一個勁兒打嗝。」
「哈哈哈哈……」
他笑得漲紅了臉,最后甚至連眼淚都出來了。他滿不在乎地抹去,又道:「小爺我遲早有一天是被你樂死的。」
這不像盛燁,他平時就算是笑,也非要揣著一副大人姿態,故作老成。
原來哪怕少年平時膽比天高,也是會兒怕的。
盛燁一個利落地鯉魚打挺便站了起來,他揉亂我的發,「走唄,小爺我送你回去。」
「這仗一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你我已有婚約在身,敢給我來個紅杏出墻,小爺凱旋那天就先手撕了你。
」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可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幾句話——讓我乖乖等他,讓我可不能傻了吧唧被旁人哄走。
許是那日華燈初上,夜色太好,我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道:
「準了。」
少年身體一僵,連走路的動作都不自然了。他絮絮叨叨的話停了,隔著衣袖攥緊了我的手。
那一刻完全是非理智的,我從未深想過自己是否真的承擔得起后果,也從未料到一句笑談竟會一語成讖。
大抵是我從來不相信盛燁會死。
盛燁離開那天身騎高大的戰馬,手里拿了銀槍,他一身銀甲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他從人群里一眼認出我,狂妄地沖我揚了揚下巴,下一秒便騎在馬上揮舞出行云流水的搶法。
眾人無不拍手稱好,這人當真是一如既往的張揚。
我搖搖頭,也跟著人群呼喊起來。
盛燁見了,臉上的笑越發得意。
我等了盛燁五年,等來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歸人,卻是他的死訊。
戰事終于平定,可他卻永遠留在了西北。
我眼淚不住地往下掉,這人當真是不靠譜,我都等成老姑娘了,他卻在最后一刻掉了鏈子。
只差一點點,就一點點了呀……
頭七那晚,盛燁回來了。
他身長玉立、氣宇軒昂,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一道猙獰的刀疤從他左眉眉角一直劃到下巴,乍一看宛若條黑色的蜈蚣。
盛燁上前一步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昏黃明滅的燭火忽閃,越發承得他鬼氣森森。
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一股寒氣從皮膚滲進我骨血里面。
我呆愣愣地看著他,只見他嘴角一扯,眼尾猩紅,流下血一樣的眼淚。
他略有些粗暴地將我扯進他懷里,似哭似笑道:「阿朝,你沒事了嗎?」
他力氣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里,一遍遍呢喃道:「你沒事了,你還好好的……」
我哭出聲來,這人是癡了嗎?竟問我有沒有事,明明現在有事的是他呀。
3
醒來時濃郁沉黑的夜早已退去,我呆愣愣地盯著鵝黃色的床幔,久久不能回神。
昨晚是夢境,還是真實呢?
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感覺渾身乏累極了。
絲滑的衣袖從手腕上滑落,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左腕處多了一道黑乎乎的掌印。
那掌印黑紅,怎麼也抹不去,在白皙的手腕尤其惹眼。上面一根根修長的五指印清晰可辨,我心底微微發寒,盛燁是真的回來了。
他說縱是化為鬼魅也要守在我身旁的話,竟是應驗了。
「小姐,你醒……」
丫鬟珠兒的聲音剛在耳畔響起,緊接著便轉為一聲驚呼。她尖叫一聲,一雙黑眸瞪得銅鈴一樣,「小姐,你……你的手腕……」
我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拉下衣袖,遮住那猙獰的掌印,正色道:「此事斷不可讓我兄長曉得。」
珠兒一臉擔憂,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見我搖了搖頭,只得咽回肚中。
我問珠兒昨晚我是否有何不同尋常之處,珠兒柳眉皺起,她思索良久才訥訥道:「昨晚小姐歇息得很早,并無什麼不尋常之處。」
「若說有何不妥……」珠兒微微停頓,斟酌道,「奴婢昨夜里似是聽到了哭聲。」
我心里一緊,「哭聲?」
「那聲音低啞嗚咽,且像是男子……不過那哭聲時斷時續,奴婢聽不真切,許是聽錯了吧。
」
聞言我呼吸微窒,像是有塊石頭壓在心尖般悶疼。
有關昨夜的記憶不知為何竟模糊起來,唯一深刻的大抵是盛燁慘白的臉,和那個冰冷而絕望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