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素不愛嚼人舌根,倒也難免有些不喜。雖然也是有點矯枉過正,不過總還是有點由頭。
「我家侄兒可是要做舉人的,怎麼會不注重這種德性之事呢……」又是舉人老爺!他家究竟對舉人有什麼執念啊?明明八字還沒一撇呢!
「舉人有什麼了不得的?李七郎不是十幾歲就中了鄉試嗎?」想也沒想,我就直截了當地說,本意是教她不要老提日后的許諾作為念想,但是陳家婆娘卻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什麼不得了的事,「十四啊十四,你這口氣可了不得!」
她擦了擦笑出的嘴角余沫,道:「李探花家也是我們這樣尋常人家可以高攀得起的?
雖說你倆玩得好,但這八字可還沒一撇!人家家里是幾品大員?人家家世又是如何?
不說別的,就是他家那些規矩,也不是咱們常人能比得來的!李夫人更是何等脾性?丞相府出身!對這個愛子又是捧在心上!
「再看這李瑾,長得沒話說,才學也是呱呱叫,品行為人又是父母兄長一起看顧下來的,連鄉里那些紳士地主的嬌小姐都看不上,十四你還覺得人家美玉似的人物會看得上你?
「這李瑾,你還是別指望了!此番會試,若是蛟龍得云雨,哪里會是池中物呢?小姑娘這樣心氣,眼高手低一定嫁不出去!」
手指冰涼,臉頰發燙。
阿娘的臉色也不好。
像是一道隱秘的猙獰的口子,被曝于日光之下。
「……阿姐,過了吧?」阿娘說,「小孩子家玩得好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陳家婆娘冷笑道:「妹妹,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明兒個李家小子娶了個公主貴女回來,這街里的閑話可就傳不起的。」
「陳夫人。」我必須得說點什麼。不然感覺真的不知,明日該如何立足鄉鄰。
「十四的話,您想必是誤會了。」不行,聲音有點抖得有點穩不住。
「十四所言何曾有攀龍附鳳之想?世間男子千千萬,我也從未想過吊死在一棵樹上!只是,難道因著我毫無過人之處,就活該嫁個平庸碌碌腌臜齷齪之輩嗎?」
「呸——」陳家婆娘啐了一口,拉下臉來,「這是說誰家腌臜齷齪?欺負我陳家無人不是?」
「——阿姐!十四說話不經腦子,斷沒有沖撞了您的意思……」
反正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由著他們吵吧。
此次,自己也真是太過沖動了,何時這樣膽大妄為起來?
只是,活了十幾載,我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人生而入三六九等非我所愿,而我已安分守己,因緣際會豈可再姑妄言之?
高攀又如何,玷污又如何?
難道就因為自己生來如此,就要一輩子活該匍匐腌臜,自認為低人一等嗎?
因果緣由到底為何要受這些條條框框的為難呢?
乘興而來,興盡而往,大抵是很多人終身不能達到的浮屠。
仔細想想,真正令我難過的,其實不是陳家婆娘那些刻薄的大實話,而是自己被一語中的的惱羞成怒。
我明白云泥之別,所以止步不前;我在乎門當戶對,所以卑微善妒;
我循規蹈矩地由著條條框框給我劃定既來既往,卻又割舍不下流螢逐月之光,因此只能顧影自憐,自怨自艾,別別扭扭地卡在兩條路中央。
到底人為什麼要活得那麼清醒呢?
如果甘愿隨波逐流,任其滄浪之濁水濯吾足,也許就不會萌生蚍蜉撼大樹的可笑卑微;
如果干脆地遺世獨立,熟知天地之逆旅,萬物之過客,是不是就能權把浮生當夢,棄得失榮辱于不顧?
最后我也不知道陳家婆娘是怎麼走的,尚怒焉?尚氣否?也不記得阿娘是何種模樣,可悲乎?可怨乎?
我只知道,去他的貪嗔癡怒!
大不了江湖上,遮回疏放,做個閑人樣。
半夜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點點滴滴直到天明。
我好像聽見墻外的杏花似乎是開了。
不禁念叨起去年來我們這深巷賣杏花的姑娘。
七郎嫌這花有些蔫蔫然,惹得人家姑娘不高興。
我只笑:「賣花擔上,的確買得一枝春欲放,只是這花面不如人面好。」
七郎紅透了耳根。
賣花的姑娘回眸,和羞走,順手折了一只青梅,細細輕嗅。
3
這小雨淅淅瀝瀝,竟然一直沒停過。
就好像我這病,像是蓮藕里的絲線,似有還無,悠悠地續著。
我打了個呵欠,看著屋檐滴水,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窗沿。
「姑娘,」嬤嬤輕輕叩門,「李家九姑娘遣人邀您出去玩。」
阿九?
外面這流言傳成這樣,這丫頭還不避著點?
我懶懶地倚著,想了一想道:「還是說我身子不爽,懶怠梳妝,不便出門……」
「——十四的架子可不是越來越大了?」阿九的聲音從廊檐外傳來,帶著早春新柳般的笑意。
看來這窩,是不挪也得挪咯。我不禁啞然失笑。
李探花早年還愿,將阿九送去庵里養著,一來為了祈福積德,二來也是給這命里有佛緣的娃子磨磨心性。
阿九聰慧,聽了幾年禪,于人于世,較之父輩兄長都要看開許多,雖然仍不免女兒家心性,但這份灑脫氣度,實屬閨中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