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的副將在一側讀軍令般一板一眼地讀著話本。
軍中的大老粗,不時還會讀錯上幾個字,聽得人甚是膈應,書生則發著顫跪伏在地涕泗橫流地哭著求饒。
唯獨上首坐著的裴恕,飲著他的茶,泰然自若地聽著,不時還會發出幾聲耐人尋味的笑。
世人都怕裴恕只有我不怕。
哪怕他想起一切知道真相,他堂堂青陽王再好面子也自不屑去尋我一個姑娘家的麻煩。
我進來時瞧見書生的慫樣,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輕斥道:
「出息,這本就是我同王爺的過往,你如實寫下,又有什麼怕的?王爺還能將你吃了不成?」
他遂又哆嗦了一下,頭埋得愈發低了。
「過來。」裴恕便在此時同我招了招手。
我徑自上前坐在他身側,還不忘給自己倒了杯茶,連珠炮似的道:
「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清楚那些舊事,王爺說過夫妻之間本沒什麼不能言的,何必繞過我自行去查探過往?」
我氣鼓鼓瞪著他。
裴恕也沒惱,反棲身向我靠近,言道:
「這些年你我二人的舊事在都城被傳得轟轟烈烈,我一一聽來偏全無什麼感覺,反倒是這白面書生寫的話本讓我有幾分好奇,遂將人抓了來細問,不想竟是阿霽你親口所說讓這書生加以潤飾的。」
他離我極近,就這麼大剌剌瞅著我,不及我回應他,他卻又道:
「當年我中了埋伏掉進江中,是阿霽你以為我要輕生將我拖上來的。」
「對我一番勸慰的是阿霽你,陪著我在蒼州小城的是阿霽你。」
「我被你所救心存感激,又在你悉心照顧下,對你心存愛意,蒼州多山櫻,我日日總會摘上一束山櫻放你屋中。
」
「那會你年紀小,自受不住我這般的濃烈愛意,一次又一次將我給推了出去,我使盡解數,同你說盡情話,許盡誓言,到底讓你將一生托付給了我。」
「想來,我的好阿霽啊,我當是極愛你的。」
我臉皮再厚如城墻,也被裴恕這一連串的話給說得薄了一層,我頗不自在地看向別處,輕聲道:「當著那麼多人面說這些,你害不害臊!」
話本瞧多了,有些故事倒也能信手拈來,我當時騙書生幫我寫這話本時,不過是深閨無趣,圖個一時之樂,如何都未曾想到裴恕能活著瞅見這話本。
而書生又是個深諳風月事的,寫的話本比我所述多了不少昳麗矯飾。
一心征戰奪取天下的梟雄偏被這書生寫成了滿口情話只顧情愛的癡漢,裴恕是老虎而非病貓,如今定然也是壓著一層怒火的。
不然這落魄書生也決然不會被裴恕的氣勢所威懾哭得活像死了爹娘。
裴恕身邊那沒眼力見的副將依舊用那平的沒什麼起伏的音調讀著話本,正讀到一段話本里裴恕所說的情話:
「我這人總歸是有一二私心的,既盼著你愛我,又擔憂你因我愛太滿而厭惡于我,貪欲初生,總免不了一番掙扎,若能及時止損,一切尚有回轉之機時,我尚能放下,可拖到現在愛意滋長,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是你,我這輩子必不會再有回頭路了。」
我羞得用袖子遮住了臉,而裴恕在止了那位副將繼續讀話本后,毫不客氣地將我胳膊扯了下來,反問:「這是你說給他寫下的麼?」
他未曾問是否為他過去所言,亦未曾發怒,倒問了這莫名問題。
習武之人手勁大,我被他抓著的手腕微微發疼,想往回縮,他卻如何都不曾松開半分。
偏那呆貨書生嘴欠,見我倆僵持,忙哭著承認:「此話是王妃……」
「你抓疼我了!」我未讓書生將話說完,驀地同裴恕喊道。
說來,他回來這些日子,我借他失憶,欺他騙他,瞎話信口就來,都不曾心虛半分,偏在這時生出了心虛之意。
而裴恕到底松了手勁,再我又一次想掙開他逃開時他卻說:「這個故事我有印象,這話我似乎亦曾聽過。」
「何時聽過?」我問。
他微微彎了眉,一身堅冰戾氣霎時化了大半。
他半晌才言:「故人入夢時。」
6
話本里的故事,若說真,其實大半竟是假的,若說假,卻也不盡然。
我年幼同裴恕的確曾有過一段交集。
是裴恕從江中救下的我,硬纏著裴恕留在蒼州的是我,日日摘山櫻送他的是我,說盡情話,許盡誓言,要將一生托付給他的同樣是我。
年少慕艾而已,他這般的大人物大抵在未失憶前便早早將我給忘了個干凈。
裴恕這人啊,有雄心野心,亦有收兵略地,收復天下之能。
他本是軍妓之子,一個女人在軍營里瞞過所有人拼死生下的孩子,本來一出生就該被扔下自生自滅。
可裴恕天生命硬,不僅活了下來,年少時又得前朝車騎將軍孟梁青眼收作義子。
習武不輟,用兵如神,也曾打過無數勝仗,偏生在亂軍起義后的長興之戰中倒戈。
那本就是個亂世,但凡有能之人皆能將手中刀劍對準那本就無能的王朝,而裴恕從不愿屈居人下,野心本就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