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占北邊數座城池,甚至直言要翻覆整個王朝成為這天下共主。
當年各世家于戰火過處舉家遷往帝都,裴恕的兵攻往岷川時,不顧守城將領開出的條件,欲強行攻入岷川,逼得駐守城池的士兵四散潰逃,在城中四處燒殺搶掠。
溫家早早收到消息連夜收拾細軟欲舉家逃往帝都,我爹怕車馬腳程慢,遂將我連同十數位婢女棄在了岷川。
我本就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十數年住在偏院向來無人問津。
什麼因亂世與家人離散皆是假話,我從來都是被棄掉的那個。
身處亂世,人人自顧不暇,那些婢女自不會管我的死活,將將逃出府便被掃蕩的士兵擄了去,最后只剩下一具具裸露著的尸體。
我躲在床底逃過一劫,后來逃出,一路上瞧見太多死人,岷川四處的火光徹夜未熄。
我年歲尚幼,除了驚懼,也從來都未覺得我能幸免,索性在被士兵盯上后跑至江邊乘上了那只被人棄了的即將散架的小舟。
那時寧可死在江中,也不欲被擄走受盡羞辱。
小舟順江飄游了整整三日,在即將靠岸時,徹底散了架。
我餓了三日,絕望了三日,恐慌了三日,身上早已沒了氣力,本未想過能活,偏生在落水那一刻瞧見了岸上的男人。
他當時獨身一人,正坐在江邊洗著他的長刀。
求生的本能讓我呼救出聲。
裴恕聽得我的呼救,連眼都未抬,成了個徹頭徹尾的聾子。
當時自覺遇到了個見死不救的混賬,死到臨頭,也不顧姑娘家的規矩禮儀,氣急之下不忘拼命抓著江中飄散浮木,邊嗆著水邊斷斷續續口吐了些臟言。
年輕時的裴恕身上戾氣遠比如今要重得多,為人更是睚眥必報愛記仇。
因我出言罵了他,他倒好整以暇地收了槍,在江邊撐著一側下巴笑著看我。
裴恕生的偏冷,眉眼是冷的,唇邊的笑意亦是冷的,天生銳利的眉目,雖含煞氣,生得卻極出挑。
夕陽余韻映著他容顏,倒顯出一種與世相隔的冷漠來,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殺神,含笑看著我遇溺遇深,卻在我將死之際跳入江中將我撈起。
我初時厭他,并不是因為別的。
而是覺得他天生冷血,并樂于看世人怎麼在煉獄苦海里掙扎求生。
畢竟世人皆為他掌中棋,想要把玩亦或碾碎皆輕而易舉。
那段時間啊,裴恕初初攻下岷川,正是蒼州的最后一座城池,收拾一番亂局后裴恕亦留在岷川休整軍隊。
我被裴恕隨意丟給下屬照顧,亦是在那時遇到的孟釗。
孟釗是孟梁幼子,裴恕算他半個兄長,他這人全無裴恕的專制蠻橫,亦是當時極負盛名的儒將。
他知曉我是裴恕撿回的孩子,直言裴恕身邊本就冷清,自作主張將我送到裴恕身邊服侍。
孟釗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謙遜溫和,而裴恕亦甚為倚重于他,他曾傳人見我一面。
彼時少年儒將摸了摸我的頭,囑咐道:「兄長此人啊,位至高處,難免孤寂,我瞧你這孩子心性純良,定會盡心服侍好兄長的。」
直至我稀里糊涂地復又被送回裴恕跟前,裴恕本未認出我,而我因得知他身份亦乖覺未曾多言。
偏孟釗多言說我是他那日從河邊撈上來的姑娘,他這才施舍給我一個眼神,而后卻隨口道了一句:
「原是個女娃娃,早知道啊,便不救了。」
聽他話中言語,因我當日形容狼狽,錯將我認成男孩因而才舍了一絲善心與我。
救與不救,一條性命,原不過是他口中輕飄飄的一句話。
我那會年紀尚幼,不知天高地厚,哪怕面前之人位高權重我亦氣急反問:
「分明是你存了偏見,為何女兒家便救不得?」
「活不下去。」
裴恕想都未想便直言,而后他走近我跟前,低頭俯視我,甚至手欠的揪了一把我的頭發,笑道:
「一頭被拋棄的幼獸,在群虎環伺之下,有幾分活著的可能?你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在亂世本就沒能力活下去,我又何必多此一遭去救你?」
他的嘲弄意味甚是明顯,可他的話卻又不假,我無處辯駁,只能死死瞪著他,偏生淚水還不爭氣在眼中打著轉兒。
可裴恕卻又言:「把眼淚憋回去,這玩意無用,只會讓旁人覺得你軟弱好欺。」
裴恕救我,是他一時興起,事后偏又言了悔。
男兒在亂世里尚能掙出一條血路,可女兒家只能被這世道欺辱碾碎。
所以救或不救于我都是相同的結局。
然人已經被他救回來了,他雖冷漠,卻并不歹毒,倒不會再次將我往死路上去推。
我哪怕厭他,但那會我孤苦無依,似乎又只能在他身邊去依靠他。
其實裴恕好伺候的很。
天生草莽,衣食起居自無那些貴族挑剔,還愛事事親力親為,也并不需旁人服侍。
我遂成了個閑人,除了他議事時給他斟上一杯連濃淡都喝不出的茶,干的最多的事兒便是趴在窗邊數著天上南飛的雁,亦或坐在門外臺階上翻著花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