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瞬而已,身前之人被不知何處射來的長箭射穿喉嚨。
我起身欲下城樓時,卻瞥見城樓下的渾身浴血的裴恕,他不知何時被一把長劍自身后貫穿,傷處有血淋漓滴落于地。
他半伏在馬上,唇邊笑意含了輕嘲,似乎是同我對視了一瞬,而后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那時候,什麼生生死死全都顧不上了,我生怕這最后一面即是死別,跑下城樓想去尋他,卻被溫家派來的人強行帶了回去。
再而后新朝初立,裴恕因傷讓出帝位,在他傷勢初愈時,我曾偷偷出來欲見他一面,知曉那日他會出府,蹲在府外候了許久才見著他。
人似乎瘦了些,面色仍舊蒼白,本被小廝攙扶著欲上馬車,偏在路過我跟前時停下腳步,他同下人道:「哪來的野丫頭在府外晃蕩?將她攆遠些。」
我一直以為,以裴恕的身份,他并未曾愛過我這麼個小小螻蟻,更無需記得我。
一如當年,我如何都窺不破裴恕待我之情誼,我以為他不在乎,以為他從不記得。
可原來啊,是我因一葉障了雙目。
是他救了我,又因我遭人暗算傷重將死。
「當年種種我雖未親歷,可也知曉亂世之下無人能保全自身,起勢本為必然,是你碰了權勢生了野心,而孟老將軍是因趙乾而死。
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裴恕他從不欠你什麼,你又緣何害他至此?」我幾乎站立不住,扶著身前案幾,厲聲質問道。
孟釗到此時依舊無波無瀾,半晌才輕聲反問了一句:「可裴恕還活著,不是麼?」
我說:「他是你兄長,同樣也提攜看顧了你半輩子!」
「我已經殺了他一次,他也已然將欠我的還清了,哪怕我恨他,絕不可能再對他動手。
溫霽,江山的確易了主,登上帝位之人卻并非裴恕,當時情境,裴恕若還活著,以他過往之功績,手中之權柄,必為權臣。
新野一戰你當誰想讓他死?李益要固權,他既坐上帝位眼中便決然容不得這顆沙子,是李益設了殺局,趁裴恕傷還未愈,引裴恕入甕。」孟釗毫不避諱地直言道。
孟釗其人心思向來深沉晦暗,他所言真真假假,我分辨的亦不甚清晰。
他將自己摘的干凈,臨末卻又將一切指向李益。
「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這些?」我半晌才問。
孟釗哼笑一聲,道:
「我生了反心,可裴恕他覺得我不適合做皇帝,必不會助我半分。
溫霽,你不一樣,他護了你整整七年,哪怕到死都還要護著你。
裴恕如今不過枯死之身,但威勢仍在,你若勸他助我成事,我必不會傷他性命,否則李益決然會再殺他一次!」
我不知道孟釗是什麼時候走的,渾噩間欲去尋裴恕,當時的裴恕亦正送李益出門。
不過三載而已,年輕君王早已變得深不可測,面上笑得煦若春風,偏生眼底不見絲毫笑意,他說:
「裴恕,如今宜王生亂,他的野心整個西北已然承載不下,你不愿平此亂是和他一樣生了反心麼?」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沾了徹骨寒意。
裴恕并不畏懼帝王威懾,只振了振衣袖,微微躬身全作行了禮:「天色已暗,陛下該回宮了。
」
不作解釋,亦不畏皇權。
李益遂也不再多問,大步離開,行至一半,似想到什麼,只頓住腳步微微側了側身,問:
「當年離都城掌權稱帝只余一步,為了救那些世家女傷重瀕死,功虧一簣,你當真未曾后悔過?」
「從未。」裴恕如是道。
14
當時日已西沉,裴恕送李益離開后回身,長長影子亦隨著燈籠搖晃,明滅不定的投映于地。
我恍惚間伸手想抓住那道影子,卻反被發現我的裴恕輕扣住了腕。
他瞧見了我,皺了眉:「傻愣在這兒作甚,不冷麼?」
「當年不是說過不愛我麼?又為何要搭上自己的命救我?」我問他。
他似未曾料到我已知曉一切,愣了愣,繼而問:「孟釗告訴你的?」
見我不答,只得嘆了口氣道:
「因你言行能輕易牽扯我的心緒,初時不覺,長此以往,日日往復,也許我當真待你能生出些許情意來。
是我膽怯,生了畏懼之心,擔憂將來會為情所累,這才將你送離了我。」
「城樓上你看到了我,因我才連帶救了所有的姑娘,又因我葬送了自身,一時惻隱,多年綢繆盡數功虧一簣,從來都未曾恨過麼?」
「你姑且是我護了好些年的孩子,若你在我眼前死了,只會顯得我無能,更何況時也命也,是老天看不過眼阻我,我又何須自困過去怨天尤人?」
「裴恕,到頭來,我才是真正害了你的人。」
如今倒覺得當年初遇,他便不該因突生的慈悲心腸救我。
若沒有我,他心堅似冰,合該萬人之上,成他的帝王路,而不是將皇位拱手相讓,拖著一副病體殘軀,同我一個姑娘言及他年輕時不屑一顧的情愛。
我低著頭站在那,如何都不敢再看他,偏他惹人厭得很,伸手捧起我的臉,湊近細看,眼睫彎起帶了笑,他說:「讓我看看哭鼻子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