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遂總覺得的確是裴恕死了后來尋我算賬。
然而,我也只夢見他一年。
哪怕他成了孤魂野鬼,一年后,也再不入夢,徹底將我拋下了。
吳伯曾提醒我,若摯愛之人故去,悲苦一年便夠了,再花一年平息,花上一年去遺忘,三年足夠我將一切悲喜自渡。
然而他并不知曉,我自年幼便歡喜他,七年執著,七年皆不得。
三年于我而言遠遠不夠。
如今啊,回來的裴恕也曾同我說過相似的話,他說我該花三年將悲苦自愈,前事盡忘。
好似吳伯勸我之言本就是裴恕親口所傳。
而我這些年的種種,裴恕都盡數知曉。
我細細回想,似乎只有我一人身在局中,被捂住眼睛,成了個徹底的瞎子。
17
裴恕同孟釗為異姓兄弟,如今孟釗生有異心,李益自然會覺得是裴恕將皇位讓出后生了悔意。
他召裴恕入宮親自問話,裴恕既不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同李益道,他活著,孟釗便不會生反心,他若身死,孟釗當即會踏破整座皇城,奪了李益的皇位。
此話大膽,亦非人臣該言之話。
可細細想來,裴恕舊年眼高于頂,從來都不是屈于人下的性子。
李益因裴恕所言,未敢真的殺了裴恕,而是將裴恕扣留在宮中。
后來的十數日,孟釗在都城生了兵變。
浩浩蕩蕩三萬兵馬蟄伏于都城之中,一夕之間包圍整座皇宮。
而朝中也并無拿得出手的武將前去平亂,大多畏戰躊躇,難堪大用。
敗勢已顯,孟釗若不顧忌裴恕性命,便能攻入皇宮將李益從皇位上踢下去。
起勢之前,孟釗亦派了人守住青陽王府,他亦不避諱地同我說:「你若出了事,裴恕不會原諒我。」
現今想想,裴恕一直在賭,他賭李益不敢殺他,賭他身陷囹圄時孟釗一定會救他。
他要李益安穩坐于帝位,卻又放任孟釗于都城悄無聲息地屯兵,如今種種并非威脅李益,而是警醒。
裴恕要讓李益知道,他既有能力捧他上帝位,李益不顧道義對他起了殺心,他同樣有能力將李益從皇位上拽下來。
于是他們之間開始了長達十數日的對峙。
我反倒在這些日子里,漸漸平靜下來,甚至尋了吳伯詢問了一些舊年往事,不為旁的,只為求證一些猜測。
老人家未曾隱瞞,盡數將過去一切告訴了我。
卻不成想,我知曉了更多我并不知的真相。
我本以為他舊年與我的交集除了我年幼相伴那半載,以及城樓上他救我性命外,別無其他。
卻未曾想,他這麼些年,始終都在竭力去護我。
當年他送我回溫家時就以高官厚祿許了我爹,換我在溫家過了四年安逸日子。
暗中將私印塞進我行李中,也是為了日后我能在危困之時想起用他的私印去保命。
后來都城城破,我爹受孟釗利誘將我交給前朝舊臣,城樓上裴恕救了我。
是他用箭射殺了我身后要置我于死地的士兵,才致使自己背后空門大露,遭人偷襲。
裴恕后來假死,得知我將要嫁與旁人為妾,派人暗中助我出逃,又吩咐手下看護于我,卻未想過我會不顧一切嫁給他。
他本該好好休養治傷,明明好幾次都病得快死了,卻因我暗中回了都城,拖著病體在暗中瞧著我。
我大婚之日,也是裴將我從雪地中撈出的,后來我跑到他墳前哭,也是他將我給送回去的。
那麼多次我在花樹下看書,他就躲在花影之后悄悄看我,還總趁我醉酒時出現,讓我誤以為是他死后誤入了我夢中,直至傷處再拖延不得才離開都城。
他一直在暗處守著我。
我厭極了裴恕知曉一切卻又始終若無其事的假模樣,偏趁他不在這些時日扒開他一身皮囊欲將他看盡。
以往只當他是彼蒼上明月,只敢肖想,不敢觸碰,從不覺得他該是我的,從不覺得他會是我的。
我想,我終歸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償他。
尾聲
李益在十數日后,終究僵持不下,將宮門大開,放出了裴恕。
聽說當時宮墻上埋伏了早已準備好的弓箭手,但凡孟釗攻入皇宮,裴恕便會遭萬箭穿心當場身死。
可孟釗撤兵撤得干脆,他依裴恕之言撤兵,自此以后,他遠在西北,亦將成為李益心頭一根無法拔出的尖刺。
裴恕雖未讓孟釗當這皇帝,卻在捧李益上位前給了孟釗足夠的兵權,讓孟釗成了唯一一把制衡皇家的刀。
當年這把刀未露鋒芒,直至裴恕回來,才讓李益知曉,這把刀其實一直懸在他的頭頂。
裴恕迫得李益不敢再對他起殺心,而他若活著,孟釗亦能駐守西北,再不生反意。
得知裴恕回來的消息,我提著裙擺小跑在彎曲回廊之上,不管不顧在瞧見他時奔入他懷中,哽著聲喚他:「裴恕。
」
面前之人亦攬過我,再說話時眉眼驟然彎起:
「阿霽,臨行前的話我還未說竟,我決意愛你啊,是你不顧一切嫁與我的第一年,那時我為你安排千萬條坦途你都未走,偏要為我一個死人守寡。
說來還是我誤了你,走前想瞧上你一瞧,大婚日將你從雪中抱出來,你當時燒得糊涂,我問你嫁我可有后悔。
是你說未能及時止損,拖得愛意滋長,亦是你說你這輩子不再有回頭路,我覺得你傻到可憐,遂舍不得再走,試圖施舍一點愛給你。
我始終躲在暗處偷偷望著你,任由愛越溢越滿,滿到當我傷好后再回來時生了私心,本意想讓你自尋好郎君,與你自由,如今卻再不想放你走了。
冬雪遇春風則化,我只是比你愛我時愛得晚些,可我還是愛上你了。」
這一天似乎等得太久,從生盼到死,又輾轉三年,再從絕望至平息,故人往復,千里冰寒之地亦終究生出新芽。
他問我:「阿霽,我如今再問你一次,到了這一步,你還會為你今日之選擇后悔麼?」
裴恕曾惱我為了嫁給他葬送自身整整三年,就算回來,哪怕他愛著我,依舊愿意給我選擇的余地。
半生金戈落遍塵世風霜,如今自陷囹圄濃霧,偏還問我一句是否后悔。
「看不出來麼?到如今我分明還愛你。」我如是道。
七年悲歡遂在這一刻塵埃落定,那麼多年過去,我想,世間依舊沒人會比我更愛他。
(全文完)
作者:花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