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煙在江城待了整個新年, 這期間和林去了很多地方，除了市區以外，周邊能玩的景區幾乎都去了遍, 常常是白天去晚上回，到家以后還能再找地方吃個宵夜。

那晚梁煙在臥室疊服, 臨時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

手機丟在床上，看了眼來電, 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有麻將的聲音，隨著王月芝拿著電話到安靜的地方而漸漸消失。

王月芝站在老宅外面的院子里, 攏了攏肩上的羊呢披風, 沉默了會兒, 對電話里說：“小煙，回來一趟。”

梁煙站在床邊, 問：“怎麼了？”

王月芝看著院中的沉沉夜，有些艱難地開口：“你爸爸住院，回來看看他吧。”

”他會需要我嗎？他有……”

“是癌癥。”

梁煙沉默下來, 拿在手里的服不自覺掉在了地上。

“回來一趟吧，聽說明早做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 但剛剛聽你小姨說在們醫院，況不太好。好歹是你爸爸，我怕你將來會有憾。”

林端熱牛進屋時, 看到梁煙垂著眼坐在床邊發呆。

他愣了下，走過去，“怎麼了？”

林看到掉在地上的服, 他把杯子放到床頭柜上，彎把服撿起來放回床上，然后才蹲在梁煙面前, 抬起的臉，看著，“到底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梁煙靜靜地看了林一會兒，漸漸回過神來，輕聲說：“林，我要回去了。”

林愣了下，他看到梁煙神黯然，擔心問：“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什麼時候走？”

梁煙點下頭，眼里有一瞬閃過淚，干道：“我爸爸患癌，明天早上手。”

林愣了一瞬，但是馬上反應過來，他起，“那馬上走，現在應該還能買到票，我們馬上去機場。”

林很冷靜，他先立刻打電話訂機票，然后立刻開始幫梁煙收拾行李，“訂到最后一班機，十一點半飛，我們開快點，現在過去一定趕得上，我跟你一起走。”

林進進出出地幫梁煙收拾東西，他作很快，沒一會兒就收拾好，從架上取下梁煙的大，去牽的手，“走吧，我們馬上過去。”

梁煙點下頭，心事重重地跟著林下樓。

去機場的路上不算堵，林又開得快，到機場的時候剛好趕得及過安檢。

林把梁煙安置好，讓在安檢口等他，他去取機票，正要走，梁煙抬手拉住他，“林。”

林回過頭，“怎麼了？”

梁煙認真看著他，說：“你不要跟我回去，明天不是你媽媽生日嗎？你要留下來陪。”

林前兩天就跟梁煙提了，說他媽媽想見見，當時答應了林。

從包里取出一個長條禮盒，給林，“生日禮，本來想明天送給你媽媽，但我明天沒辦法去了，你幫我送給你媽媽吧。”

林皺眉，他擔心梁煙，“我陪你回去，如果沒什麼事我明天再趕回來也行。”

梁煙搖頭，把東西塞到林手里，”你別折騰了，趕回去吧。”

檢票時間快過，梁煙大步過去取了機票，走回來接過林手里的行李箱，“回去吧，我到了給你電話。”

林拉住梁煙的手，他擔心看著梁煙，“真的不要我陪嗎？你可以嗎？”

梁煙點下頭，看著林，認真說：“林，我是大人，不是小孩，你不要這麼心我。”

拉了下他的手，說：“我走了，你快回去。”

****

梁煙回到上海已經是凌晨兩點，坐上車才將手機開機，看到林在十二點給發了微信，讓到了給他電話。

想了想，回了一條過去報平安：我到了，別擔心，早點休息。

梁煙沒回家，從機場直接去了醫院，把行李箱存放在醫院旁邊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在便利店坐了會兒，了支煙。

看著外面沉靜的夜，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那是三四歲時的記憶，那時爸媽還沒離婚，爸工作似乎很忙，每天總是很晚才回來，和媽媽不好，兩人見面不是吵架就是冷戰。

但爸爸每晚回來總要給帶點小禮，有時是糖果，有時是一對發夾。

只是這種溫的記憶實在太，又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記憶中更加清晰的是爸媽幾乎每天都在吵架，有時候深夜躺在小床上，還能聽見兩個人大聲爭執和摔東西的聲音。

再后來，他們離婚，兩個人像是商量過一般，同時選擇不要。

再往后，關于爸媽的記憶，慢慢只剩下墻上那張日漸泛黃的全家福。

梁煙在凌晨四點走進醫院，在住院部問到爸爸住在哪個病房。

醫院的走廊森又冰冷，腫瘤科更是讓人到悲傷和沉重。

梁煙走到父親的病房外面，里面沒有開燈，但看見父親靜靜地站在窗前。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見過他，他看起來老了，原本拔的背影竟然也變得有些佝僂。

梁煙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直到父親轉過來。

條件反地轉離開，但走了沒幾步，聽見后的門打開，一道蒼老的聲音，“小煙，是你嗎？”

梁煙頓住了腳步。

很久，才轉過，看向門邊的男人，平靜地說：“臨時回上海，順便來看看你。”

后者點點頭，輕聲說：“難得回來，進來坐坐吧。”

到了里面，開了燈，坐下來時，梁煙才發現眼前的男人比想象中蒼老得更快。

上一次見他，他仍是個英俊的中年男人，此刻再見才發現他鬢邊的頭發已經花白，他眼里也沒有了往日的斗志，只剩下蒼老和疲憊。

他的臉上長了許多皺紋和老年斑。

是他真的老了？還是因為太久沒見，忘記上次見他是什麼樣子。

梁煙坐在病床邊，看著這個曾經也過的爸爸，心中忽然覺得荒涼。

梁以生笑了笑，說：“我老了對吧？是啊，一晃眼快六十了。”

他靠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我這一生，回頭想想，實在有很多憾。你一定認為，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母親。可著良心說，我曾經也深過你母親。可惜婚姻生活一地，你母親嫌我木訥，不懂人際往，得罪的朋友，又覺得我志大才疏，如果不是靠著們王家，絕走不到當年那個位置。”

“我同你母親的婚姻實在有太多令人傷心的往事，我如今已不想提。”他終于看向梁煙，眼中閃著蒼老的淚，“但是小煙，我承認這些年我對你疏于照顧，我原以為，以你母親的財力能將你照顧得很好，三年前……”

“爸，別再說了，都過去了。”梁煙打斷他。

梁以生嘆了聲氣，“這幾年，我也替你過一兩個對象，你總覺得我是要利用你聯姻，達到自己升發財的目的。但是小煙，不是那樣。那兩個男孩子，一個是我當年的學生，人品上佳，另一個是我多年老友的兒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小煙，不管你信不信，爸爸對你深有愧疚，我和你媽當年對你疏于照顧，便想著為你找個好人，將來能好好照顧你。”

梁煙道：“您多慮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我。”

不想再聽，說：“您好好休息吧，明早還要做手。”

站起，幫父親蓋了下被子，說：“我還有事，明天再來看您。”

把燈關掉，只留了一盞小夜燈，然后轉離開。

走到門口的時候，父親住，“小煙。”

梁煙頓住腳步，回過頭。

梁以生蒼老地看著，“小煙，我恐怕沒有多日子了。如果，我是說如果，哪天我走了，你能幫我多照顧一下你的弟弟妹妹，你弟弟剛開始工作，什麼都還沒拿上手，你妹妹還在念書，前陣子談了個男朋友，我實在不太放心，你……”

梁煙打斷他，“您先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

從醫院出來，梁煙在外面吹了很久的冷風。

蹲在便利店外面的吸煙區了一整夜煙，忽然想起剛開始工作的時候，為了買一套屬于自己的公寓，曾經把自己關在畫室整整半年。

那半年瘋狂產出，沒日沒夜地熬，那半年瘦了很多，臉上沒有一點。

那一年不過十八歲。

后來遇到顧南程，也沒人教過，要懂得識人。

在便利店待了一整夜，天亮時，林給打來電話。

接通，林問：“醒了嗎？昨晚休息得好不好？上海冷不冷？”

一連串的擔心令梁煙到溫暖，不由得出微笑，說：“很好，你不要擔心。”

林怎麼可能不擔心，他擔心得整夜幾乎沒睡著，又問：“你現在要去醫院了嗎？吃過早飯沒有？”

梁煙輕輕嗯了一聲，“吃過了。你呢？”

林道：“我一會兒再吃，我現在去接親戚，你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知道嗎，我手機一直帶著。”

梁煙角掛著淡淡微笑，“我知道，你開車小心點。”

“嗯，我會的。”

掛了電話，梁煙又在便利店坐了會兒，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又去了醫院。

梁以生今天上午做手，病房外面等著很多人。

大多數人梁煙都是陌生的，但應該都是梁以生和他老婆那邊的親戚。

梁煙也看見了梁以生現在的妻子，對方也看到了，愣了下，對輕輕點了下頭。

梁煙站得很遠，見對方對點頭，也禮貌地回以一個點頭。

有人認出來，朝走來，“小煙？是小煙吧？”

梁煙看著眼前的陌生男人，沒認出是誰。

對方說：“我是大伯啊，小煙，不認識我了？”

自從爸媽離婚以后，梁煙就沒再和爸爸那邊的親人來往過。

這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大家都很陌生。

輕輕點了下頭，算是個禮貌的回應。

但做不到和他們寒暄，一來沒心，二來比較冷漠孤僻。

大家尷尬地站了會兒，便又回到悉的親戚那邊去了。

梁煙看到一個孩狠狠地瞪了一眼。

孩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梁煙認得出，是父親現在的兒。的五和父親相似，但臉型像的母親，是小圓臉，是可的長相，和梁煙并不相像。

梁煙從的眼神中接到敵意，覺得很好笑，小孩真好，可以這樣直接地表達憎恨。

手比想象中順利一點，但預后如何，沒有人知道。

梁以生從手室被推出來的時候，梁煙只看到他蒼白的面容，他似乎比昨晚看上去更虛弱更蒼老。

他們在外面等了三個小時，等到醫生說可以進去看病人的時候，所有的人蜂擁而進。

梁姍撲到床邊，一聲聲喊爸爸。

的母親也在旁邊直抹眼淚，一個男孩在床邊說：“媽，你們別哭了，爸爸又沒事。”

親戚們也紛紛安，大家圍在病床邊。

梁煙沒有進去，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看著里面的溫場面，并不覺得那里面任何一個人需要。

轉離開。

*****

那晚上海下了一點小雪，雪落在肩上立刻就化了水。

梁煙揣著兜在學校附近散步，因為還在寒假，學校里安安靜靜的，附近的店鋪也很營業。

學校外面的籃球場亮著燈，但是籃球場上空的，沒有人，也沒有籃球的聲音。

梁煙走過去，走到看臺的水泥臺階上坐下。

有一段時間，林他們晚上會到這里打籃球，來做過幾次觀眾，給他們買酒喝。

坐在那里發呆，盯著對面的籃板，看到細碎的雪花飄落在空中。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拿出來，看到林的來電。

接起來，出微笑，輕聲道：“怎麼了？”

林問：“在哪呢？”

梁煙道：“在家呢。”

林：“別騙我，我聽到風聲了。”

梁煙輕輕笑了，說：“在籃球場，今晚下雪呢。”

看著籃球場昏暗的燈，燈下有細碎的塵埃，輕聲問：“林，江城今晚下雪嗎？”

林沉默了一會兒，過很久，他輕聲說：“江城下沒下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上海今晚下雪。”

那聲音不像從電話里傳出來，很近，像在邊。

梁煙愣了一下，的目定定的，有些緩慢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林穿一件黑衛和太空服外套，手里還接著電話，就那麼站在對面的籃板下。

兩人的目在紛紛小雪中對上，幾秒鐘后，都出了笑容。

林掛掉電話，朝梁煙走過去，在矮一節的臺階上蹲下來，去看的眼睛，低聲問：“哭過了？”

他右手溫地梁煙的臉頰。

梁煙搖搖頭，卻在拉住林手腕的那刻，掉了一滴眼淚在他手背上。

林在那一刻到心痛，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抬起手溫地幫梁煙掉眼淚，等梁煙不再掉眼淚，才看著的眼睛，輕聲問：“小煙，回家好嗎？”

梁煙點點頭，的眼淚很短暫，短暫到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會以為從來沒有哭過。

林覺得心疼，他把梁煙的手握住，回家的路上一秒也沒有松開過。

在那時候，林一度以為，他能和梁煙走很長遠的路，他也覺得，他可以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