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都是造殺業的事,是很折壽的。」
她說這些話時,像極了我們村里那些盼著當兵的兒子早日歸家的老人:「瞧這偌大府邸,到頭來只剩我這一個白發老嫗伴著一個孫兒,尊榮是旁人眼中的,我只覺得恓惶。」
每每少將軍出征的日子里,老夫人的話就變多了。
而我是個能坐得住的,我在她身邊抄佛經,她就絮叨這些事,也不需我回什麼話,聽著就好。
時間長了,她會翻出我剛進府才認字時抄的經書,笑道:「我教了那麼多丫頭寫字,你是學得最好、最快的一個。」
我老實地回她:「老夫人月月給我那麼多錢,連我娘的身子都養好了,我需得做好老夫人交代的事兒,不然我受之有愧。」
我娘仍舊生了個女兒,可我用我的月錢威脅我爹,倘若他再逼迫我娘生子,我便不再給家里寄錢。
我給的錢,夠我那窩囊了半輩子的爹,蓋新屋、買一圈的牛羊了,他不敢不聽。
而這些,不論是老夫人本心善良還是她想為子孫積福,都是她給我的恩德,我不能不記。
所以在她要把我的原名「招娣」改了時,我主動提說,我想到一個好名字,望她應允。
我寫在紙上,老夫人和一眾丫鬟看著讀了一遍:「年豐。」
怡雨笑我:「少將軍手底下有個小兵叫『瑞雪』的,你倒是和他湊成一對了。」
我知道這個「瑞雪」,我進府的第二天就撞見了他。
那天我去給少將軍送羹湯,路不熟,三轉兩轉,竟堪堪走到了西側門外。
一個小侍衛上前攔住我,正是寺中與我搭話,生得粉白、眼睛明亮的那一個。
他一笑,一對梨渦愈發甜了,他問我:「什麼羹湯,還要端出府轉一圈才給人喝?」
我耷拉著腦袋,眉頭蹙成死結:「唉,老夫人交代的第一件活兒我就辦不明白,可如何是好?」
他見我快急哭了,忙正色道:「你別急,送去哪里的?我再找個姑娘來幫你帶路。」
一聽我說是少將軍,他立馬展顏:「原是少將軍啊,我幫你帶路就成。」
小侍衛一邊引路一邊幫我端羹湯,留給我一個挺拔如竹的背影。
端到門前人多處,他又遞還給我,小聲對我說:「權當是你自己一路端來的,我不曾進來過,明白嗎?」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看那笑眼如彎月的少年郎,躡手躡腳躲進光影里。
后來我每每給少將軍送東西,都會特意從西側門前繞一圈。
一直到我端著件狐氅路過時,聽別的侍衛喚了他一聲「瑞雪」,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
兜兜轉轉的,除了那條彎路,還有我不可明說的心思。
所以那時怡雨拿瑞雪打趣我,我急忙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在眾人的調笑聲里,我紅了臉,只得小聲辯解:「不是這樣的,我是年豐,又不是豐年……」
唯獨老夫人漸漸沒了笑容,長長嘆了一聲。
眾人見狀,不再嬉笑,聽老夫人對我說:「年豐,是個有心的孩子。人人都隨我為孫兒祈福,倒是你記掛著我。」
年豐人增壽。
這是我們鄉下每年貼春聯時,常見的半聯。
我希望老夫人多福多壽、長命百歲,雖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那聲長嘆——
眼睜睜看丈夫與兒子馬革裹尸,幾十年間白發人送黑發人,這長壽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3
少夫人是當朝何太傅的嫡女,帝都頗負盛名的才女。
她與少將軍,結的是娃娃親。
少夫人自幼跟著她爹飽讀詩書,原本一聽要嫁的是個武官,怎麼都不肯。
她說少將軍是府里的獨苗,肯定是讓老夫人寵壞的粗人。
何況操戈殺伐,做的是朝不保夕的活,她不愿整日提心吊膽的。
但少將軍只登門了一次,她就變了心意。
那次登門拜訪,老夫人恐少將軍禮數不周,特命我跟隨。
所以我知道,少夫人是如何對少將軍一看傾心,再看淪陷的。
她聊詩詞歌賦,他對答如流;
她談經國緯政,他的眼光較她還要長遠。
「我的父兄皆戰死沙場,他們不為虛名,為的是太平。」
少將軍從不會在府里對著我們說這些話,但他會說給她聽。
在他的心中,如太傅嫡女的身份,才配與他談論家國天下。
而她的神情亦真摯:「那不去做將軍,不就沒有這些殺戮了?」
他接過她遞來的茶:
「四國虎狼環伺,他們只會因為我們沒將軍,而欺人更甚。
「一場仗戰死千個將士,保的是邊境萬萬百姓,何三小姐聰慧,算得清這樣的賬。」
少將軍向后靠在椅背上,竹影透過窗,落在他云淡風輕的眉眼上。
善戰卻不好戰,這樣的本事和眼界,放在一個二十剛出頭的男兒郎身上,自然是讓人動心的。
所以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戒備與鄙夷。
美人展顏,說她淺學過射箭,要與他比試。
她射中將近靶心的位置,謙虛地說:「將軍不必讓我。」
「三小姐想贏?」少將軍如此一問,我便知他胸有成竹了。
而她落落大方,任清風浮動裙與釵,說道:「固然想贏,卻更想輸得光明磊落。」
少將軍的眼中,也多了幾分賞識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