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醫館,實施“以醫替巫”之策,正式將巫醫分離。再然后,巫神的信徒們發現大司巫變了,很多神諭也都被證實沒有應驗。
比如,胡九仙根本沒有死,突然有一天,他大搖大擺地帶著隨從走出胡宅,從第一條街溜達到最后一條街,巡視他的商鋪。第二天,消息飛到全國各地,宜人們都聽說了,原來胡九仙沒有死,茜色也不是兇手。
再比如,聽神臺的巫女們全沒了,據說全死了,死因眾說紛紜,有說觸怒巫神被賜死的,有說是發現了巫神的恐怖秘密而潛逃的,還有說是被大司巫處死了……
最后,大司巫向宜王辭官,聲稱自己再也聽不到神諭了,已經喪失了神力。宜王挽留了三次,含淚同意。
大司巫一走,巫族立刻潰散。巫神再沒有出現,就算有巫女聲稱聽到了神諭,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巫言被證實了不準,漸漸地,人們就不怎麼相信了。
他們有了新的希望,那就是醫館。
在鶴城最大的醫館里,有一男一女兩個大夫,醫術都很高。尤其是身邊跟著四朵金花的那個女大夫,特別擅長治療疑難雜癥。一時間,慕名者眾。
有了病,去請醫,而不是巫,逐漸成為共識。
時間一晃即過,再然后,到了永寧九年的十月初一。
時鹿鹿從睡夢中醒來時,覺得有點不對勁,渾身乏力,意識迷糊,還有點透不過氣來。
他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頭
頂的橫梁上有蛛網。
他生性愛潔,怎會允許房間里有這種東西?再然后,就看到了更多不對勁的地方:屋頂不是木的,是稻草;墻壁不是石砌的,是黃泥;身上的被子不是錦緞,是粗麻……伴隨著一件件的粗鄙之物映入眼簾,記憶中的某個畫面慢慢浮現、重疊……
時鹿鹿的臉一下子變了,當即掙扎起來想要下床,響起了一陣“叮當”聲。
這是鐵物摩擦的聲音。
也是對他來說噩夢般的聲音。
他抬起右手,看見了上面的鐵鏈——跟兒時一模一樣的鐵鏈子。手上、腳上都有,另一端,牢牢地釘死在石床下。
時鹿鹿一震,環視四周——沒錯,是他在晚塘的那個“家”。他為什麼會回來這里?他昨晚睡下時明明還在鶴城,為什麼一醒來就又回來了晚塘?他是在做夢嗎?這是夢嗎?
然后他聽見了腳步聲。
晨曦透過門縫,把一個胖胖的女人的倒影拖到地上。
他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一瞬間,明知不可能,卻又認定了來人是胖嬸,就是那個胖嬸!
他抬起一只手咬在手臂上,不疼,一點也不疼,果然是夢。可這個夢,比什麼都要可怕。
他想吼叫著讓她不許進來,可發不出聲音。這個夢境里,他分明是成年人的軀體,卻依舊像兒時一樣廢物,沒力氣,動不了,還連話都不會說。
影子越來越近了。
他坐在榻上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有人會來救
他。就像兒時沒有人會發現屋子里還有個他一樣。沒有人在乎他,沒有人記得他。唯一的身邊人還虐待他……
他渾身戰栗,汗如雨下。
再然后,胖嬸終于進來了,挎著籃子,身材肥碩,一張奇怪的臉。他看著這張臉,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但腦袋昏沉沉的,想不出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然后他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兒時的胖嬸的臉了。她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模糊成了一個輪廓。
胖嬸放下籃子,朝他走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往角落里縮,靠著墻,讓粗麻被子裹住自己,把頭也包上,仿佛如此就能安全一些。
然后,他聽到了長長的嘆息聲。
“鹿鹿。”一只手伸過來,落在他頭上,隔著被子,輕輕地揉了揉。
他渾身僵硬,瑟瑟發抖。
“鹿鹿,我不叫胖嬸,我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我三歲就被賣進如意門,她們安排我學釀酒,學木工,學雜活。再然后,安排我來宜國當小商販。你娘跟我一起來的宜國,路上還救過我。她生得美,我非常羨慕,她卻告訴我沒什麼可羨慕的,美貌很多時候帶來的只有不幸。后來,她去了巫神殿,又進了聽神臺,用她的美貌,征服了宜王,有了你。可即便如此,我也依然羨慕她。羨慕她被人真心地愛過,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受她托付照顧你,帶你藏在晚塘。在你兩歲之前,其實,我是真的把
你當自己的兒子養的。”
他躲在被中,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然后,隔壁的婆婆給我安排相親,我哪是能相親的人呢?我不敢。可那真的是個很好的男人,很好很好,又忠厚,又老實,還一點都不嫌棄你,說要跟我一起照顧你。那陣子我開心極了,我想,雖然我又胖又丑,可是,居然也會得到一個人真心的愛啊……”手依舊很溫柔地、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頭。
他下意識地咬住了被子。
“可如意夫人發現了。她讓人殺了那個男人,并且給我兩條路選:一,殺了你;二,虐待你,把你養成廢物,以報復阿月的背叛。我怎麼能殺你呢?你是我含辛茹苦地養到兩歲的啊,你第一個會說的詞,是‘嬸嬸’,而不是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