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奶奶說走就走。
唯一的安慰是,她是睡過去的。
葬禮上,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吳大娘說她是奶奶養大的。
怯生生的小女孩,穿著奶奶親手納的布鞋,穿著我的舊褂子。
衣服都是舊的,可是清清爽爽,兩只小辮子編成麻花,用紅頭繩扎著。
我心里漾起酸酸的妒意,和奶奶一起生活是多麼幸福。
吳大娘說這孩子將會無家可歸。
在農村,一個無家可歸的漂亮小女孩,會被豺狼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這小女孩,是我奶奶親手養得這麼大……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這個孩子,我帶走了。」
她像只乖巧小貓,把小小的手放進我掌心。
我帶著她坐車離開,天色晚了,車窗外起了白霧。
奶奶一去世,三河村再也不算家。
我覺得自己老了,才二十七歲,就孤孤單單,無親無靠。
孩子睡熟了,綿長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旁,癢梭梭的。
真好玩,第一次見面,她就放心地在我懷里睡著。
我摟緊她,心里不再覺得空空蕩蕩。
5
我給孩子起名叫文琦,報紙上看來的,一個女博士的名字。
孩子不難帶,懂事得讓人心疼,不要吃、不要穿,閑下來就幫我擦桌子、掃地。
期末考了第一名,帶她上街,這也不要,那也不要,怯生生地指著老李的書攤,說:「媽媽,能給我買本書嗎?」
哎,她那眼神……讓人心里直發酸。
這麼聰明的孩子跟著我,真是委屈,老天爺,但愿我沒耽誤她。
文琦上高中那個暑假,個子猛地躥了一截。
她開了學,我在家得空就給她織新毛衣。
有個穿得很體面的男人,在門前停了車。
他抬頭看看招牌,又看看我,對我說:「大姐,來碗陽春面。」
端面過去時,我發現這男人臉色很憔悴。
不是飯點,店里沒別人,我繼續織毛衣。
男人開口問:「大姐,你這是給女兒織毛衣?」
我剛好打完一圈,抽了針,在頭上擦擦,便隨口問:「你家是男孩女孩?」
他說:「也是個女孩。」
吃完面,他付了錢,走了。
隔壁的小婷蹦過來:「喂,蘭香姐,剛剛這男人,看著很有錢哦。」
我笑道:「管他有錢沒錢,陽春面一碗五塊。一塊也不多賺。」
小婷低頭在手機上劃拉,忽然道:「乖乖,蘭香姐,不是說著玩的,真有錢哦。
「你看,這人姓周,咱們市的首富。
「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呢!昨天剛刷到新聞,上頭說,他幫忙找回來一個被拐的孩子。網友講他的娃就是讓人拐了。
「真可憐,賺再多錢有什麼用,娃不在身邊,怎麼睡得著覺,吃得下飯呢。
「怪不得那麼瘦!蘭香姐,你怎麼不講話?」
我手中掉了一針,一陣煩躁。
從沒覺得小婷聲音這麼大,這麼吵。
有一對夫妻抱著孩子來買奶粉,小婷回去了。
我心里卻是七上八下,一整天都沒安生。
文琦放假回家,我不知怎麼地,酸溜溜地問了她那個問題。
「要是你的親生爸爸找來了,你跟不跟他走?」
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覺怎麼也睡不夠,迷迷糊糊地,還說:「去他的,我要跟著你。」
6
我咳血了,恐怕是治不好的病。
一沒醫保,二沒存款,我不打算去醫院白花錢。
上了高中,文琦照樣考年級前幾名,笑嘻嘻地跟我說功課沒那麼難,不要給她買什麼保健品。
我本想供她上大學,但我做不到了。
男人又來了,要一碗陽春面,拐彎抹角地又來問我的女兒。
我盯著他的臉,直接問:「你是來我家找孩子的?」
他驚慌得像要逃走的兔子。
這麼有錢的一個人,遇上女兒的事情,緊張成這樣,可見對孩子感情深。
那我就放心了。
我把孩子的頭發拿出來,對他說:「你去驗吧,如果真是你的孩子,我會好好地跟她說的。」
他想給我錢,我沒要。
一個月后,他又來了。
這次,他像變了一個人,很精神,臉上的笑怎麼按都按不下去。
文琦的親生父母找到了。
比我有錢,比我體面,這是好事。
我為什麼還哭呢,真是太傻了。
7
人生的柳暗花明,有時是意想不到的。
文琦認回了親生父親,周先生拿錢幫我做了手術。
肺癌早期,手術很成功。
一年交幾百塊的農村醫保,報銷了不少錢。
余下的那些,慢慢地攢攢,過幾年也就能還給人家了。
小婷笑我:「蘭香姐,你就是太清高,換個人,替他撫養這麼多年孩子,他又這樣有錢,給你幾十百萬,還不是應該的。
「你還想著還錢,周家難道還缺你這幾萬塊?」
她嘴上不饒人,手上卻放下一碗雞湯:「喝吧喝吧,早上剛殺的老母雞,濺了我一褲腳的血。」
小婷來隔壁開母嬰店,也有好多年了。
她從不說自己的過去,也不見親人上門,也許和我是差不多的人。
一下子多了個那麼有錢的爸爸,文琦這孩子卻還是原來那樣子。
老李似乎知道內情,他一向眼尖心明:「這孩子,不卑不亢,大氣。」
文琦放了假,這邊住住,那邊住住,來回跑得開開心心,真好。
一晃就到了高考,真嚇人,學了那麼多年,一場大考定終身。
孩子還是笑嘻嘻的,好像不知道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