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沒有。」
某人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挪開我幾乎按在他鼻尖上的手指,慢條斯理道:
「我說的沒有,是指我沒有失憶,而并非你以為的,我沒有恢復記憶,自始至終,我從未承認過自己失憶。」
我:「……」
回憶像本書,翻篇再翻篇。
嘩啦啦啦。
從頭翻到尾。
就……就,還真沒有!
我怒氣升騰:「你敢你算計我!」
「算計談不上,無非就是……」他彎了彎唇角,「套路罷了。」
你還有臉說!
要不是顧忌有外人在場,我一巴掌把他扇到屋頂上。
「裴相,」岳葶鳶皮笑肉不笑,「霓珞是父皇欽封的一品將軍,北境十八萬軍士領帥,你這麼做,有些過了吧?」
裴景承淡笑:「臣覺得,倒也還好,歪打正著,天賜良緣。」
「良緣不良緣,不是你說了算的。」岳池宴難得與他唱反調,沉著說,「霍將軍失憶便罷了,你——且當你一時迷了心竅,此事,決不能作數。」
這大約是有史以來,岳葶鳶與岳池宴第一次站在了同一立場上。
道理也不難懂。
大胤建國三百余年,裴氏一族先后有八位家主入朝為相,其余子侄也都身居高位。
而我出身行伍世家,西北霍氏,世代鎮守北境,手握軍權。
以前我支持三皇女,裴景承支持四皇子,兩方勢力微妙平衡。
如今我與他成了夫妻,兩股勢力早晚合聚。
反過來看,我們成親的事一旦被陛下知曉,那事情便會不可控制。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局面,是維持原狀。
對四個人都好,都安全。
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臣與霓珞,三媒六聘樣樣俱全,洞房夫妻也已坐實,如何不能作數?」
裴景承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臉上:「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14
被六只眼睛一同注視,我只覺得像被六座泰山一同壓頂。
錯綜復雜的朝局、各為其主的矛盾、相斗數載的宿怨。
以及,更遠的,那封讓我記恨、憤怒至今的彈劾奏本……
「臣與裴景承——」
寬袖中,我攥緊拳頭,筋骨錯響:「臣與他因失憶錯認,有所牽扯,現如今神志清醒……」
我閉了閉眼,而后,緩緩睜開,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一字一句:「你我二人,毫不干系。」
周遭靜謐一片,呼吸聲悄然無存。
我說出這話時,本以為裴景承會惱怒,會翻臉,可他并沒有。
他望著我,靜靜望了一會兒。
仿佛要從我臉上確定些什麼,尋找些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
他笑了一聲。
這一聲后,便是止不住地笑。
素來岳峙淵渟、清冷孤高的裴景承,笑得像個醉酒狂徒。
邊笑,邊喃:「果然……我早該明白……」
「景承。」岳池宴皺眉開口。
他不理會岳池宴,笑著問我:「可你我拜過天地,換過聘書,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說不作數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人呢?」
我受不得這三個質問,霍地起身,大步走到門口,冷聲道:
「你就當她,死了吧。」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夜最后一夜,也是那年最后一個夏夜。
離開村子,返回帝都城的路上,我沒有任何反常。
倒是與我同車的岳葶鳶,猶豫再三后,問道:「你對裴景承那麼說,是發自真心嗎?」
「自然是的。」我板著臉說,「殿下知道臣的,臣求忠求誠,不愿撒謊。」
「但本宮看你對裴景承……」
岳葶鳶撓了撓頭:「哎呀,霓珞,我瞧著你對他,好像是動了心的樣子。」
她棄了自稱,我也沒了恭順,摳著她腰帶下的明黃流蘇節,悶聲說:
「我不會忘記大姐姐因何而死,三姐姐,我與他絕無可能。」
當年皇太女因彈劾獲罪,最終讓陛下下定決心的,是裴氏家主的一封奏本。
那是誅殺皇太女的一把刀。
裴景承,便是靠這封彈劾奏本,換來了今日的地位。
我與他有舊仇,長恨,宿怨。
今生今世,永不眷侶。
16
大抵是我傷了他的顏面。
回帝都城后,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讓戶部壓下了我調請的三十萬兩軍需。
次日上朝。
我剛進宮門,瞧見了他那頂象征相位的大轎。
我下了馬,他出了轎。
大胤武將尚玄,文官尚白。
我一身黑衣朝服,遍繡異獸深紋,他一襲白衣曳地,暗繡煙蔚云紋。
「……」
我站在原地,僵直沒動彈。
他倒是緩步走來,在不遠不近處停住,微微頷首,淡淡說道:
「霍大將軍,晨安。」
「晨……」我下意識要接。
他卻越過我,徑自走遠了。
望向他的背影,我明顯察覺那被銀帶束起的腰線,瘦窄了許多。
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回到早先時候。
那時即便是面對面,我也從不客氣,他更暗含鋒芒。
沒想到做了一場夫妻,倒是把以前的針鋒相對做沒了。
朝會上,文官一側,武官一側。
就無故被扣了三十萬兩這事,我據理力爭,戶部尚書一再推諉。
老皇帝近年來身體不佳,只聽我們吵了一刻鐘,便沒了耐心。
「關于霍卿所請,擴充軍備之事,裴卿,你有什麼想說的?」
都是我在和戶部尚書懟,裴景承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一言不發。
但我知道,戶部尚書看的也是他的臉色。
我本以為裴景承會同以前那般,與我爭執幾回合,卻沒想到,他沉吟著說:「北境安定關乎大胤安定,霍將軍奏請擴充并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