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轉身,結巴了一聲:「我,我不知道……」
「關窗。」
淡然無波的嗓音自紗帷后響起:「我冷。」
我哦了一聲。
立刻關上窗。
關完后,懊惱地拍了手背一下,關什麼關,凍死他算了。
「咳。」
我清了一下嗓子,沒話找話:「你怎麼知道我今夜會來?」
「你白日里偷聽我與四殿下交談,心中有諸多疑問,以你脾氣,最多能忍三個時辰,故而,今夜必至。」
我倏地轉身:「你知道我偷聽?」
裴景承不會武功,純純一文人,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屋頂。
紗帷后燃著燈,暈黃朦朧。
裴景承靠在浴桶里,肩線柔美。
我心中一跳,撇開了頭。
「蘭麝之香,我聞到了。」他說。
大意了。
裴景承與常人不同,他生來帶香,如蘭如麝。
我與他做了那麼久的夫妻,必是沾染上了,尋常人未必聞得到,但裴景承卻是這體香的來源,一聞便知。
「所以,」我沉下聲,「那些話故意說給我聽,你在騙我。」
「十五萬兩軍餉十日內撥付完畢,一應流程我親自督促,你可以去戶部監工,也可以親自押運北境。」
言下之意,這筆銀錢給定了。
那便不是在騙我。
「為什麼?」我不解地看向紗帷后的男人。
他在幫我,他為什麼要幫我?
裴景承伸出手臂,五指攏著長發,繞過頸側,沉入水中。
沒了頭發遮掩,玉似的脊背一覽無余。
他慢慢側頭,長眸輕瞥向我。
「或許是因為,我不想活了吧。」
這麼說著,他低笑一聲,呢喃道:「也或許是因為,想讓這局勢再亂一些……三十萬兩軍餉,能征召多少兵士?三萬?五萬……岳葶鳶多了多少兵,岳池宴就多了多少……有朝一日,爭斗起來,那便是十萬人的生死……啊,或許,不止十萬,兵戈禍起,便是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里……」
「裴景承!」我怒喝了一聲,「你瘋了?」
「不是我瘋了,是你背棄誓言。」裴景承語氣幽冷。
我驀地失語。
裴景承站起身,拿了件寢衣披好。
紗帷拂開,他一身水汽走了出來。
輕薄的紗衣打濕后,緊貼在他身上,近乎通透,玉骨冰肌。
我被裴景承適才的話震住了,只被動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緩步向我走來,走一步,說一句。
「你這一生只認定我一人。
「倘若來日反悔負我。
「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里……」
他赤足踩在地磚上,每走一步,腳面便弓起筆直的骨脈經絡。
地磚漆黑,肌膚冷白。
極致的黑與白之間,偏又響起他咄咄逼人的話語。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后退。
脊背撞在柱子上,退無可退,他單手壓在我耳畔,低頭看我。
目色晦暗如淵。
「誓言,是你親口說的,我信了,將人給了你,卻被你棄了。
「你辜負我,我報復你。
「有何不可?」
我眼瞳狂震,唇瓣顫抖。
他盯著我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別怕,那誓言……與你無關啊。」
我一怔。
他撤后兩步,攏好濕透的紗衣,懶聲道:
「我妻子是這世間最信任我的人,她只會待我好,將我視作她心尖摯愛,不會辜負我,更不會拋棄我,只可惜——她死了。」
他說完,朝我微微一笑:「霍將軍夜闖相府,想來不愿意聽本相與亡妻的舊事,那些事,本相也不該與霍將軍說。」
「亡妻」:「……」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本相乏了,且夜已深,男女有別,霍將軍請回吧。」他淡然轉身。
「可你還沒回答我的……」
「你又不是本相的亡妻,本相沒有義務回答你任何問題。
」
裴景承冷聲道:「你若再不走,本相要喊人了。」
我才遲疑了一下下,裴景承竟真的喊人。
委婉說辭:被迫撤退。
實際畫面:落荒而逃。
那一晚,裴景承翻臉不認人,我被他家護衛追了八條街。
好不容易甩開了,回到將軍府,筋疲力盡躺在床上。
死活睡不著!
跟烙餅似的,左翻右翻,滾來滾去。
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裴景承。
清冷、疏離,是我熟悉的他。
但今夜,我竟覺得他有些稠艷、邪佞。
「不會真要禍亂江山吧。」
我自言自語,又立刻搖頭:「不會不會,他那麼有野心的人,怎麼可能為了一段露水夫妻,就不管不顧,折騰到天翻地覆?」
滔天權勢不要了,潑天富貴舍棄了,就要發瘋,就要作亂,就要全天下為他的情愛陪葬。
那得是個什麼病態戀愛腦,才能干出這種事?
排除不可能的,剩下那個,無論多難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了。
裴景承這麼做,大約——是為了我。
那些發瘋的說辭,是在控訴,也是在譏諷。
露水夫妻,露水夫妻,說到底,還是做過夫妻的……
我吃過他煮的粥,穿過他縫的衣,與他舉案齊眉,和他同床共枕。
誒!
幽幽地輕嘆之后,我喃喃悄聲:「要是沒失憶就好了……」
深夜靜謐。
很久很久后。
「要是皇太女沒死就好了。」我輕聲說。
19
裴景承沒作妖。
十日后,軍資清點完畢,送至北境。
我原想著一同押運,卻被岳葶鳶留在帝都城。
老皇帝身體越發不好,前幾日夜里吐了血。
雖說挺過去了,但龍體孱弱,此時我離不得岳葶鳶身邊。
朝堂上的氛圍緊繃,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然而。
山雨沒來,風也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