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急管繁弦,黃花綻得編撒金錢,一派富貴里,兩個嫵戲子在亭子里甩袖婉唱,隔著一道九曲廊橋,芳如鶯的這岸,便是烏寶齋。
這烏寶齋建在一彎月牙形的池畔,大大的一間廳室,屏風映影,寶閣溢彩。
廳擺了兩臺席面,婦人們座在圓案上,聯袂結,珠相映。主席范寶珠不必說,邊坐的是娘家大嫂莊萃裊,另有二房媳婦馮照妝、姑奚緞云、再有二房里的三位妾室。
雖說范寶珠是個庶,又是嫁人為妾,可嫁的是如日中天的戶部侍郎。因此娘家人與之總是多走些。
挨著就是一張長案,坐著一溜半大的姑娘爺,其間就數花綢與范家的大小姐范韞倩年紀差不離,因此能多說上兩句。
那范韞倩原是范家大爺庶出的兒,因娘沒得早,常年在正房太太莊萃裊的膝下討生活。如今見著同樣寄人籬下討生活的花綢,又與之年紀相當,不由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這廂歪著臉瞧花綢,聲似鶯歌,帶著試探,“花姑媽,聽說你是十一月的生辰?”
花綢半垂下頦,杏腮泛起謹慎的笑意,稍顯拘謹,“十一月初一。”
“怪道了,”韞倩障帕憨笑,瘦瘦的臉上嵌著一對水汪汪的眼,像荒漠里的兩片綠洲。揀一樣鮑螺在花綢碗里,“我一瞧你就親切,原來與我差不多一般大,你父親是哪年沒的?”
滿屋里又是戲子咿呀的唱調、又是大人們的高談闊論、又是孩的歡呼雀躍……
花綢細細的嗓子夾在里頭,怯怯弱弱,“前年,這才到京里來投奔表哥的。”
韞倩朝一桌子孩脧一眼,鼻子眉眼皺一團,頗有不屑,“我娘倒去得早些,花姑媽要時常到我家里坐坐才好。我家里就我最年長,與這班流鼻涕的小孩兒,說不上話。”
妹子范紗霧四歲的年紀,聽見一耳朵,將面團的臉盤湊過來,正駁話,兩個眼晃見花綢手上的絹子,帕角繡著孔雀翔,栩栩生。
乍喜,猛地躥出去,越過韞倩,掣了來,“真好看,給了我吧!”
花綢猝不及防,須臾眼波里回了神,正要點頭。卻見韞倩將帕子由手里過來,“什麼你都要,這又不是你的東西。”
那紗霧不依,拽住帕子一角往過拉扯,“我就要!又不是姐姐的東西,憑什麼你說不給?!”
“也不是你的東西,憑什麼你要就給?你在家要什麼沒給?走到別人家,豈容你放肆?”
“這既是別人家,怎麼到姐姐說我?!”紗霧眼睛,癟著,似要哭。
見狀,花綢忙掣韞倩袖勸,“既喜歡,就給吧,又不是什麼貴東西。紗霧,快別哭,你喜歡就拿去。”
一哄,紗霧像是得了助力,哭得更兇,豆大的淚珠兒一顆接一顆砸地。
韞倩最恨這子,一把將帕子回來,遞還花綢,“別理,就是這個欺行霸市的子,在家就什麼都要爭個好。你這回給了,下回益發得了勢,要拿住你呢。”
話音甫落,紗霧扯著嗓子尖尖地嚎起來,的聲音像一細細的繡花針,撕破盛宴,刺耳得。
上席一眾婦人聽見,因問:“這是怎麼了?好好的聽戲,怎的哭起來?”
紗霧泣不聲,只顧把嗓子尖尖地一再拔高。韞倩瞧不過眼,站出席來,“紗霧瞧上了花姑媽的絹子,生要搶人家的,我不許,就不依不饒哭起來。”
這莊萃裊聽見兒哭,如何不心疼?忙出席,穿著金綾襖,戴著金寶石攢的鬏髻,大紅的蘇羅,通的富貴,只是眼角眉梢暗藏市儈。
一把撈起紗霧,抱在懷里哄,間隙里拿眼角鐵掃帚一般掃韞倩,“好了好了,快別哭了,什麼絹子?娘人繡一百條給你,好了啊。”
“我就要那條!”紗霧在娘懷里扭頭,憤然朝花綢一指。
不知何時,對面亭子戲住,滿廳都是尖利的哭聲,和風助雨,憑添恨愁。花綢與韞倩并頭站在一,像兩只相依為命的雛鳥,可在莊萃裊的眼里,都了扎眼的刺。
奚緞云見是因花綢的絹子惹的事,了眉頭,作態把花綢訓斥一番,“綢襖,又不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晚輩既喜歡,你當長輩的,捂著做什麼?還不快給了紗霧!”
范寶珠素日與娘家大嫂好,端在中間,提著不冷不淡的笑意調和,“表妹,紗霧還小,你做長輩,讓著些好不好?姑媽別惱,小孩子家的打鬧,沒什麼要。”
語砸來,花綢只得把絹子塞到了紗霧手上,“紗霧快別哭,你拿好,你姐姐不是故意要說你,姐姐是為你好。”
有意替韞倩開,可落到莊萃裊耳朵里,橫豎不中聽。于是冷挑眉刃,刀輕揚,“我們紗霧年紀雖小,可也懂事明理的,倒不像那些小門小戶似的沒教養,犯不著人多來教。”
岑寂里,花綢朝娘暗眱一眼,下垂下去,像是要垂進地磚的隙中。
訕了半晌,玳筵再開,鑼鼓復響。卻有悶沉沉的寂靜,盤桓在花綢與韞倩之間。
漸漸胡笳合鼓,敲停了雨。空氣里蘊涼,花綢聽著上席莊翠裊細細尖尖的笑音,打個冷,與椿娘耳語,要回房加裳。韞倩也無趣,帶著丫頭一道離席。
兩個人輕步落韻,踩著墁石板路滿地的水洼。花綢側睞,寂寥的笑帶著歉意,“對不住,方才席上你分明是為我抱不平,我卻連句話兒也不敢替你說。”
“話兒、話兒……”韞倩卷著舌嚼磨著這兩個字,好笑起來,“你會說京里的話兒了?”
“來了這幾個月,聽也聽會了。”
“不妨事,”韞倩挽著的胳膊,拿肩將撞一撞,“你也怪難的,投奔親戚,難免瞧人臉,寄人籬下的日子我曉得。咱們兩個呢,也算同病相連,我五歲沒了親娘,跟著太太過日子,在角討碗飯吃,沒招生氣。”
花綢被撞了心腸,莞爾睞目,“那你還敢訓的兒?瞧你家太太那樣子,心疼兒心疼得呢,你還不讓著些?”
煙紗里洇著涼的水氣,韞倩比不一樣,落魄里總帶著些倔強,“我就是這子,好幾回想改,可改不了。就這麼胡混著吧,等往后大了嫁出去,就好了。”
說到此節,樂呵呵地朝上一蹦,由枝上扯來朵妍麗的花,捻在指尖,“噯,聽說你是上京來發嫁的?定的誰家?”
“單家。”花綢吐出兩個字,像是一聲嘆息,輕得不能再輕。
“定國候單家的單煜晗?”
花綢點點頭,韞倩卻癟著臉搖頭,“和你可不大配,那單煜晗今年都二十一歲了,比你大了足足十歲。等你出嫁時,他都要老了,再別說,他早前還娶了位夫人。”
天在傾落,四面空寂的水煙里將要罩來黑。花綢明眼瞧著半昧的天里,什麼都迷蒙不清,但只能順服地微笑,“我們家欠他家的,我爹沒了,是他家出的銀子收斂發喪。”
韞倩偏著臉,淡淡眉痕照愁水,旋即苦地牽牽角,去牽的手。
“姑娘瞧、彩虹!”
陡地,椿娘在后頭嚷起來,何時來的夕,在滿目凄景里造出一道彩虹,落在一座花架上頭。花綢剎那將愁云慘霧拋諸腦后,拽著韞倩骙瞿到花架下頭,蹦著跳著去夠洋洋灑灑的花瓣,指尖卻不斷撲空,無能為力地途徑一場春華消散。
消散的,還有最后一涼意。毒辣的由金樹炫目的花葉罅隙里灑下來,照著熒熒的水,像是哪里掬出一捧碎寶石。
夏已消去大半,京里天氣燥得慌,花綢日總覺得上黏糊糊的,頭皮也起膩,因此每日要沐浴洗頭,換焚香。
這日又在院里洗頭,鎏金銅盆擱在廊沿上,彎著腰,椿娘在后頭用葫蘆瓢舀水沖頭上的皂角,“姑娘,我聽見說,韞倩姑娘在家被家太太罰了,在祠堂跪了兩天,跪得膝蓋都起了青!”
花綢著頭發上的水,歪著臉眱,“你聽見誰說的?”
“就范姨娘屋里的沁心說的,我與要好。說昨日范家莊太太來,在屋里與咱們太太說話,聽見了一耳朵。”
“為什麼罰?”花綢輕蹙額心,將滴水珠亮晶晶地由眉上振下來。
椿娘將肩上的帕子遞過去,靠著廊柱子半歪下,“聽見說是韞倩姑娘了紗霧姑娘什麼東西,莊太太生了好大的氣,先到大舅爺面前哭了一陣。范大舅爺心疼小兒,讓莊太太好好教導韞倩姑娘。”
花綢直起腰,將頭發撥到前細,微頷著下苦笑,鼻腔里輕輕地哼一聲,“韞倩能什麼呢?”
“可不是?韞倩姑娘雖要強,卻講理。紗霧姑娘嘛,別瞧年紀小,卻是個蠻橫霸道的,必定是告韞倩姑娘的刁狀。他們范家卻不問青紅皂白,先把韞倩姑娘罰一頓。可見吶,這庶出的,命就是不好。”
頭發沒再滴水,花綢便將帕子遞回去,挲著發稍慮頃刻,抬起眼,“我聽見表爺范玦過來了?”
“嗯,在大爺院兒里玩耍呢。”
“你把我昨日繡好的帕子給表爺,他帶回去,送給韞倩。就是木芙蓉的那兩條。”
“噯。”
那廂前腳出去,就見個婆子后腳捉進院,渾圓的段,裹著棗紅的緞長襟,牙白的,瞧著面,像是二房里的林媽媽,平日專管各院掃洗雜事。
這林媽媽面帶急,還沒走近,倒先把手上的帕子甩出天大的風云來,又是拍膝又是捶,“姑媽在家呢,姑在不在?我正好有個事兒問問您二位。”
奚緞云屋聽見,迎頭踅出來,面上掛著個周到的笑,“在家呢,媽媽屋里坐,綢襖,瀹茶來媽媽吃。”
“不坐了不坐了,就在這里問一聲兒。”林媽媽廊廡下停駐,袖里滾出濃濃的郁金香,“那日烏寶齋里擺席,莊家的小表小姐丟了個金鎖,玉兔模樣的,姑姑媽散席后可瞧見過沒有?”
母二人攢眉相識,花綢恍惚記得范紗霧前是掛著個金項圈,確也墜著這麼個兔子。廊沿上端坐起來,拈帕苦思一陣,“在紗霧脖子上好像是瞧見過,可散席后倒沒曾留心。林媽媽,這金鎖找不見了?”
林媽媽將母二人嗔顛一眼,挨著廊柱子坐下,直拍膝,“可不是嘛!那日莊家太太回去察覺不見,先在家里找一通,還把大表小姐罰了一頓,還是沒找見,這不就問到咱們家里來了?”
金樹上棲著兩只麻雀,挨著墩在枝丫上窺聽。只聽見奚緞云放低的聲音,“按說他們家就是打多金鎖也打得起,找不見就再打一個,何苦這樣急?”
“誰說不是呢?”林媽媽攤開兩個手,扣眉頭,“可這金鎖,是打小就戴著,打的時辰是請法師掐算過的,哪里還打得出第二件?”
花綢聽了半晌,暗里也追憶半晌,實在想不起,將兩只珍珠墜珥搖一搖,“實在是沒瞧見,那天散的時候,大家都是前后腳走的,要是誰撿了,大家都能曉得。媽媽再去問問掃洗的丫頭們?”
“早問了一百二十遭了!”林媽媽愁眉深疊地拔起來,招呼著又往門外去,“我再到別問問,姑姑媽要是哪里瞧見了,務必急急地來告訴我一聲。我管著各屋里的掃洗,要是找不見,不得拿我問罪呢。”
這廂說著,歸到二房馮照妝屋里。那馮照妝剛打發了兒子溪澗午睡,聽見靜臥房里踅出來。
穿的是云霧綃對襟長衫,水得膩膩的臉上起了香汗,執把百鳥朝的桐葉絹扇輕搖著,落到榻上,“可打聽出來了?”
“都問過了,誰都說沒瞧見!”林婆子跟著打了水晶簾進偏廳,榻前將對眉出千煩萬難,“要不,將那日烏寶齋里伺候的、掃洗的丫頭們都提出來,挨個打著問,保不準是誰見是個金疙瘩,撿了窩藏……”
馮照妝將扇止住,輕拍在案上,狹長的眼往上微剔,“我看你是個糊涂人。”
林婆子稍怔,落在對榻,“那依太太的意思?”
“這丟的既不是咱們的東西,又不是咱們的親戚,急什麼?他們來問,我們不過按理查一查,倒為了外人,打起自家的丫頭來?各房里掃洗的事兒是你管著,倘或真格在你管的丫頭里拿了臟,你怎麼見人?甭說你,就是我在姓范的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婆子籌忖半晌,恍然將下輕搗,“真真兒是這個理,我先前倒沒想到這一層。”
“哼,還有你想不到的呢。”丫頭上了一甌甜瓜,馮照妝揀一塊咬一口,朝婆子推一推,“不過是丟一個金疙瘩,哪值得這般興師眾?姓范的就是想趁勢賴在你們頭里。下梁不正,就是我這個上梁歪,拿了我的把柄,就好把這府里管事的,都換了的人才好。”
“那依太太的意思,還是告訴姨娘沒找著就了?”
馮照妝搖扇不吱聲,對面云窗霞閣,晴昏昏,黃鶯雀躍蹦跶著腳,一跳,便跳過去好幾日。
西風絮絮,一晃初秋,那范紗霧失的金鎖不知埋香何,莊萃裊找不見,急了幾日,只得作罷,又張羅著另打一只,此事姑且混過。
混到十里荷香店,霞帳,清秋滿窗。
自了秋,花綢早起咳嗽兩聲,暫把針線停住將養兩日。這日洗了頭,披襟散發坐在廊下,正搖著把扇納涼,忽見椿娘院門進來,腮淺額黃的臉上笑個不住。
花綢抱著膝靠著廊柱子笑道:“哪里去得了什麼好?這麼高興。”
那椿娘款群走到廊沿外頭,趴在闌干上,“我到大爺院兒里與采薇說話,聽見大爺病了,哼哼唧唧的在床上,就是不爽快。”
“怎麼病了?”花綢忽地放下,額心輕蹙,稍刻復抱膝欹回柱子上,一斂起初的驚惶,旖旎的眼中著漠漠的水,“請大夫瞧過沒有?”
“請大夫也無用,大夫也沒法子。大老爺連著兩日在戶部當值沒歸家,等回來,不得那些婆子丫頭要遭殃。”
花綢遮扇輕笑,眼橫嗔,“你這丫頭,怎麼幸災樂禍?怎麼請大夫不管用?”
“他那是自個兒折騰的病。聽說他一直吃吃到如今,前頭兀突突地吵著不吃了,熬了這些時日,吃什麼都沒滋味兒。媽給他,他咬死了不吃,自己把自己折騰病了。”
適逢奚緞云在屋里聽見,蹙眉出來,將花綢瞅一眼,“這小孩子家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綢襖,你同娘一道瞧瞧去。”
如此這般,花綢回房匆匆挽了發,換了件孔雀藍短褙子,里頭裹著月白的抹,下頭扎著櫻花的窬。走到奚桓院里,見仆婦堆在廊下,聽聲音,屋里頭范寶珠與馮照妝皆在。
那馮照妝坐在床沿上,將坐在窗下的范寶珠睇一眼,似乎話里有話,“姨娘沒生過孩子,自然不曉得這養孩子的不易,更不曉得孩子斷的不易。他吃了這五年,猛地不吃了,吃別的自然沒胃口。”
范寶珠捱著奚落,拔起來,圍著床畔不耐煩地打轉,“桓兒,既如此,你就接著吃,現的媽放在屋里,你又鬧什麼?”
青華帳里,奚桓小小一個子著,渾不自在,只把個小肚子環抱,回眸瞥圍了滿床的人一眼,十足十的不耐煩,“不要你們管,我講不吃就不吃。”
余媽媽急在一邊,忙從采薇手里接過一碗燕窩粥,“那吃粥?不吃,不吃飯,好歹吃口粥,倘或把子垮了,豈不是讓嬸嬸姨娘心疼?”
范寶珠倒不是心疼他,只是怕外頭說這個當家姨娘不好,因此耐著子勸幾句,“余媽媽說得是,不吃,飯也不吃,你父親知道,看他打你!”
聽見的聲音,奚桓低低躺在床,瞥來的眼卻像高在云天,“滾。”
當著滿屋里下人,范寶珠渾一,珠翠搖響得稀稀落落,黑了臉帶著丫頭出去。迎頭巧撞上花綢母,花綢福請安。冷眼一乜,目中題憤,畫眉凝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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