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氣溫落下來,

　還稱不上多冷，但涼風好似一柄裹了綢布的利，剪去晚夏的悶熱余溫,染黃槐楊木林，抖碎楓葉,擱淺滿地。

　晚霞如一把春燒起旺勢，

　薄云得赤紅浮,

　粼粼又璨璨。

　“我記得小時候每年到了這個季節，老師都要求我們重新做這些東西換下去年的,我經常因為手笨氣得嚎啕大哭。”

　時眉停步在長廊末尾，微微仰面,抬起指尖輕輕了一下垂掛在檐角的風鈴，角彎起弧度,

　“每次你總會先幫我做好一個，拿來哄我,讓我別哭。”

　放眼去，整條長廊蜿蜒窄曲，檐頂織繞攀纏著仄仄的葡萄藤。

　藤蔓或實或細脆,七彩琉璃風鈴墜吊在上面,滿滿當當的。

　秋風穿廊,濺起伶伶仃仃地碎鈴音。似溪水偎向泉石,清泠,澈,

　還有一點孤零零。

　林商陸掀眼，目凝落在的指尖，輕聲笑：“現在還哭麼？”

　“怎麼可能！”時眉笑著嘖他一聲，半晌,稍斂角，偏頭認真地看向他。

　其實從上回重逢后，時眉心里便藏著很多問題，有很多話想問他：

　后來他去了哪里生活？

　養父母是好人嗎？沒有待他吧？

　什麼時候、為什麼又回來港廈了呢？

　還有，

　既然回來了，既然還記得，

　怎麼從來沒有找過自己。

　晚風低旋，捎來些許冷意，時眉吸了吸鼻子，七零八碎的關切問題盤桓心底，刪刪減減，終究只剩下一句：

　“阿商，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林商陸背脊微僵，沉默了好一會兒，半晌低斂眼瞼，抬手下上的外套，撐罩在時眉的肩上，替拉領裹住那件薄薄的短袖。

　他挑起，語氣從容平穩：

　“好的，你呢？”

　時眉歪頭看著他，指尖了下耳邊的發，彎起月牙眼，笑得明：

　“四個字形容就是，風生水起。”

　林商陸被逗笑出聲，點頭贊同：“嗯，畢竟時律師這麼優秀。”

　“哥哥——”

　時眉還沒來得及接話之前，旁側忽然躥出一道小小影，傳來著小男孩一聲激地高喊。

　順勢過去，

　隨即整個人愣在原地，

　怎麼是…岑浪？！

　男人一黑涂棒球服，休閑束扎進復古原馬丁靴，外套里面的淺紫衛連帽扣在頭上，冷懨懨地邁下越野大G，單手甩上車門。

　“你怎麼來了？”

　時眉走過去，一臉震驚地問他。

　岑浪半垂著眼皮，沉默掃量過披在上的男士外套，瞟了一眼，繼而懶洋洋地調轉目，疏冷淡漠地瞥向站在旁邊的林商陸。

　好半天后，他要笑不笑地嗤了聲，眼神郁郁，隨后將拎在手里的禮品袋遞給阿文，沒什麼緒地賞三個字：

　“送東西。”

　？？？

　什麼鬼態度？難不還因為早上那事兒生氣呢？

　時眉無語地瞪他一眼，但礙于林商陸在，也不好跟他直接開懟，勉強忍了下來，側開跟他從中介紹：

　“上次在警局你見過，阿商，市刑偵分局最年輕的特聘法醫。”

　說著，轉頭朝林商陸笑起來，指著岑浪說，“他岑浪，我們律所的同事。”

　岑浪，簡直要氣笑了。

　介紹別人就是阿商，

　介紹他就是岑浪。

　別人就是最年輕的特聘法醫，

　他就一句輕飄飄的同事。

　行，會玩。

　這時，林商陸邁前一步，主手向岑浪，聲線平淡地自我介紹一句：

　“林商陸。”

　岑浪微微昂首，低睫斜他一眼，手抄在兜里沒。下一秒，當他挑眼掠向時眉，接收到對方遞過來的警告眼神時，抿了抿，這才懶散手象征回握了下。

　“小眉。”

　一位中年人出現，切斷他們談話。

　“曹院長。”時眉走過去，意識到中年人像是有話要說，扶著人慢慢走去一旁，稍稍彎腰傾聽對方講話。

　岑浪后靠著引擎蓋，略微掀眼，視線無聲投向長廊邊輕語談的兩人。

　不遠，中年人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厚度不薄，神殷切地拉住時眉的手，要一定收下。

　應該是一沓錢，岑浪猜。

　“小時候有經濟條件還不錯的家長來辦領養手續時，邊時常會帶著一名律師。記憶力，那些律師永遠是著面，鮮亮麗的都市英形象。”

　林商陸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看到以后就說，長大了什麼都不做就做律師，幫更多的家庭領養孩子，幫更多的孩子挑選‘好’人家，沒想到后來真的了這行。”

　岑浪遲疑了一下，開口問：“‘好’人家的標準是什麼？”

　“不家暴、不待、不侵害，能讓孩子吃飽穿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

　他說到這里頓了下。

　岑浪冷淡側目，聽到他說：

　“不會二次棄養。”

　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的那個瞬間門，岑浪凝回對面正在跟中年人溫講話的時眉，心底倏地一沉。

　林商陸淡

　淡瞇起眼睛，將注視的目同樣落在時眉上，繼續道：

　“相比港廈其他區域的孤兒院，這里收留兒人數相對較，因此夠不上重點扶持名額，但這里的基礎設施卻并不差。”

　他移眸看向岑浪，沒由來地這樣問他：“你覺得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并不難猜。

　“有人在暗中捐款資助。”

　岑浪回答。

　林商陸輕輕挑眉，再次向人時，眼底淌出幾分無奈的，搖頭低笑說：

　“依照的格，一定只肯留下勉強夠自己生活的費用，剩余的經濟收會毫無保留地送到這里。”

　所以，

　才會錢，

　又沒錢。

　岑浪不是沒有過疑，

　作為超一線城市，港廈在職的高級白領薪資待遇自然不低。而據他了解，Libra律所的酬薪福利也相當厚。

　時眉作為高級律師，工資結構分起薪、績效提、獎金和年終獎，如果帶新人的話還會有額外的辛苦費。七七八八算下來，就算扣掉稅費，一年到頭手的數字也絕對可觀。

　可卻連臺車都沒有，

　連個房子的首付都沒攢出來，

　事到如今，還要租住在舊城區安全患極大的巷子里。

　甚至家門口的監控都是壞的。

　這時候，長廊邊那位中年院長的緒看起來有些激，攥著時眉的雙手，聲音不自覺揚高了些：

　“好孩子，你就收下吧，這是我個人代表咱們院的一點心意。”

　“現如今不比從前，國家政策一年比一年好，你也別老惦記著這邊，往后賺了錢就留給自己吃好的穿好的，要好好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啊。”

　時眉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溫耐心地把信封裝回院長的口袋，輕描淡寫地跟打趣：

　“您太小瞧我了不是，我也不是從前那個剛社會的小實習生啦，我現在賺得可比以前多得多。”

　“我前段時間門剛漲了工資呢。”說完，給院長指了指岑浪，眨眨眼，

　“那是我領導，不信您去問問。院長您就放心吧，您還不知道我嗎，虧著誰我也不可能虧著自己。”

　院長顯然不吃這套，作勢輕拍了下的胳膊，氣道：

　“你別想騙我，不說車房那些大數的，就你這服都穿兩三年了。”

　“……”

　時眉抬手將頭發別去耳后，表有點不自然，稀微垂斂著睫，良久后，才揚起角，狀似滿不在乎道，

　“反正…我也沒有家人，您就當我提前投資吧。咱們不是說好了嘛，等您退休了，我就回來接您的班。”

　岑浪擰起眉，眼底的郁結喑沉，神復雜。

　“我想，我們的關系還沒有到可以閑聊的程度。”他從時眉上撤回視線，冷漠飄向對面的男人，嗓音疏離：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林商陸眼平穩，沒有一被穿的窘迫，挑笑了聲，不咸不淡地反問：

　“既然是才認識的關系，你又為什麼，見到我就不爽？”

　岑浪：“……”

　那邊，時眉總算連哄帶勸地送走院長，聽到這邊兩人在聊天，走過來隨口問了句：“聊什麼呢？”

　林商陸故意接話：“我們在聊這位岑律師為什麼——”

　“走不走？”

　岑浪迅速截斷他的話，凝向時眉。

　林商陸低笑一聲。

　時眉愣了下，“去哪？”

　岑浪虛瞇了下眸，倏然欠湊向，薄靠近耳畔，低嗓，慵懶吐字：

　“徐嘉合那頓飯，還欠著我工時費呢。”

　時眉：“？”

　這都還記著？

　怎麼會有這麼小氣的男人啊！

　這時候，林商陸無聲勾起，似笑非笑地在旁邊來了句：“眉眉要不跟我走？”

　岑浪緩緩直起，咬牙冷笑一聲。隨即走去副駕旁拉開車門，頭一歪，口吻毋庸置疑：“上車。”

　時眉：“……”

　“加班去了阿商，回頭喊上小喬他倆，咱們一起約飯~”

　時眉朝林商陸笑著揮揮手，轉頭笑容立刻消失，沒好氣地狠剜了一眼岑浪。

　不料剛坐上車正準備關門，手腕驀地被岑浪一把捉住，“等等。”

　“干嘛？”時眉疑抬頭。

　只見岑浪下自己的棒球服，懶懶掛在肩頭，一手扶著車門微揚下頜，語調冷傲地提醒：“服。”

　時眉不明所以地低下頭，這才想起來自己上還披著林商陸的外套，連忙下來想下車去還給人家。

　誰知卻被岑浪反手劫走，

　下一瞬迎面兜頭罩過來一抹黑，時眉本能地手接住，低頭一看居然是他的棒球服。

　干什麼呢這是？

　都上車了還給什麼服？

　滿頭問號地抬眼過去，看見男人一臉冷酷地繞過車頭，在經過林商陸跟前時揚手將外套扔給他，隨后開門跳上車，二話不說著車給油直接飆出去。

　“就喜歡穿他的？”

　岑浪過后視鏡，掃了眼被時眉疊好放去后座的棒球服，冷哼一聲。

　時眉：“蛤？”

　不是，怎麼回事，

　他今天怎麼哪哪都這麼奇怪？

　岑浪抿不吭聲。

　見他不說話，時眉只好主問他：“你打算讓我怎麼還債？”

　岑浪不知道。

　他就沒想什麼還債的事。

　只不過……

　“急什麼。”他說。

　只不過，

　是看到他們單獨在一起，

　就不爽到炸。

　“你——”

　正想開口嗆他，手機突然毫無預警地響起來，時眉掃了眼來電顯示。

　是陌生號碼。

　“喂，你好。”接起電話。

　剛好前方信號燈變紅。

　岑浪踩下剎車，默不作聲地偏頭看，覺察到整個人的緒驀然沉下來，薄睫淡垂著輕輕抖，著手機的指節用力到些許泛白。

　如果沒猜錯的話，

　他大致知道那端的來電人是誰了。

　果然。

　時眉結束通話以后，靜默一瞬，半晌，慢慢轉頭向

　岑浪，輕，眸波乍然流出本難以掩飾的喜。

　“是夏婕！”欣喜道。

　綠燈亮了，岑浪一腳油門下去，車子平穩而快地駛出路口，又在趨近下一個路口之前逐漸減速。

　“約我現在就去見面，但是《委托書》我沒帶在上。”時眉咬下，像是在迫自己冷靜下來，皺眉囁喏道，

　“怎麼辦，會不會是好不容易找到這樣一個機會，趁徐嘉合不在的時候才能聯系我出來見面。”

　岑浪單手反撥方向盤打到底，迅疾調轉車頭，同時聲疏淡地告訴：

　“你前面的儲箱。”

　時眉忙手打開眼前的儲箱，一眼發現里面的檔案袋，取出來打開，竟然是一式兩份《全權委托協議書》。

　大致翻閱其中條款，看得出盡管大致模版容相似，但協議中的細節部分有很明顯針對當事人的目標指向。

　而這位當事人怎麼看，都是夏婕。

　“你怎麼還隨時備在車上啊。”

　人的聲音顯然變。

　岑浪一手曲臂撐著車窗，目越過擋風玻璃專注盯著前方路況，沒理。

　時眉滿心撲在即將單獨會見夏婕的激緒中，甚至還有點張，便沒太在意他的沉默。

　就在以為岑浪不會開口時，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門，莫名聽到邊男人自嘲般淡哼了一句：“誰知道呢。”

　誰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病。

　時眉看到的委托書是一式兩份，

　看不到的是岑浪在每輛車上，都悄悄備了一份，因為他也不確定哪天跟出門會開哪輛車。

　但他想當然以為他們會一起。

　就像他今天已經做好了陪一起送孩子回孤兒院的準備，結果臨到下班，從喻卓那里聽到消息說跟那個法醫在一起。

　他想都不想立刻沖回家，特意裝好上次阿文跟羽羽拼裝的藝模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開車到孤兒院。

　恰巧就目睹兩人嬉笑言談那一幕。

　小東西，

　夠沒良心的。

　岑浪一路上都很沉默。

　時眉也并不計較他的冷漠，兩人在天黑之前趕到夏婕指定的地點。

　——北港區班妮圣心大教堂。

　夏婕選在教堂見面，時眉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初次見面那天，夏婕給的印象就像是剛從教堂做完告解的修。

　只是時眉以為教堂只在白天開放，想不到這家教堂，竟然開到夜間門十二點。

　時眉低頭盯著上的《委托書》，手指略微收檔案袋邊緣，簽署委托協議這種流程，明明已經經歷過無數次。

　可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會在這一次，真實覺到張。

　“我在這兒等你。”

　岑浪開了車鎖，淡聲說。

　時眉點點頭。知道，在男那里長期遭侮辱與暴力的夏婕，此刻大抵會對天底下所有男人都非常害怕和抵。

　所以他選擇在外面等。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喻卓說得對，

　這位表面看起來酷酷拽拽的金貴爺，實際上格單純又善良。

　還夠細心。

　時眉暗暗做了個深呼吸，調整好緒，將《委托書》裝進包里后下車。

　“時眉。”

　關上車門之前，岑浪倏然住。

　時眉抬頭回他。

　看到他單手扶著方向盤，低垂眼睫，或許是車昏落暗黃的，令視域迷蒙，他的側比往日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更加溫和。

　他沒有轉頭與對視。

　但時眉清晰聽到他的嗓線，低磁有力，慢條斯理，又那樣堅定不移。

　他說：“別張。”

　還有一句：

　“你做得很好，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