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蟄的東西不許旁人，銀院中如此，廚房自然也是。

上回擅食譜的事韓蟄雖沒計較，但哪只手了就剁掉哪只手的話，令容卻牢牢記著。

唐解憂特意帶來這里，說太夫人禮佛不讓小廚房見葷腥，又特特地要做糜，事先還毫沒提兩間廚房的主人，不就是想讓誤會，闖進韓蟄的廚房方才還腆著臉說，讓在太夫人的小廚房等著，離去前唐解憂何曾說過這種話

況且，世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前腳才進廚房，韓蟄就恰好被剁的聲音引來

必是唐解憂知韓蟄素日習慣，才會掐著點兒誆過來，令韓蟄生氣。

雖不明白唐解憂這樣做的緣由，想明白這些時，令容心中反倒鎮定了下來。

瞧了唐解憂一眼，并未掩飾邊譏諷笑意，故意將盯了片刻，才向韓蟄道：“原來這是夫君的廚房。先前我不知，擅自了里頭的東西，還請夫君寬諒。”

“表哥別生氣，想必表嫂也不是故意的，你饒了這回吧。”唐解憂惶不安地勸解，還不忘低聲提醒令容，“表嫂你快出來吧，別惹表哥生氣。”

令容未再出聲，見紅菱要開口辯解，示意紅菱住口。

這時候忙著解釋只會火上澆油，哪怕占理，也會令韓蟄不悅，遂了唐解憂的意。

在賭，賭韓蟄能瞧出其中端倪。威名赫赫的錦司使，能斷關乎親貴重臣的案子，理清千頭萬緒查明真相，自有一副鷹鷲般的眼神。事出反常必有妖，唐解憂蓋彌彰，他就不會疑

抬目瞧著韓蟄，神平靜。

譏諷的笑，坦然的眼神，方才那一瞬的詫異、思索與皺眉不悅，韓蟄盡數收眼中。

他的臉不太好看。

在聽到廚房中有靜，看到令容無故闖，正肆意妄為的時候，他確實很生氣。但氣怒未能沖散理智。表妹是怎樣的子，他多了解，令容的行事如何，他也見過。前后一串，便能猜出端倪并非令容有意冒犯，須歸咎于自家府中的爛攤子。

韓蟄回瞧了唐解憂一眼，皺了皺眉，旋即稍躬進了廚房，瞧著砧板上的末。

“想做什麼”他問。

令容并未躲避他的目，“表妹說太夫人胃口不大好，想我幫著做道開胃菜，再熬份糜，孝敬太夫人。”

“開胃菜”韓蟄打量令容，淡聲道“五香熏魚嗎。”

“夫君說笑了，那道菜恐怕不合太夫人清淡的胃口。我打算做蘆筍白玉菇，方才表妹專程去取了食材。聽說太夫人吃糜，那間小廚房又禮佛不宜見葷腥，我以為這間是做葷腥用的，才會擅自進來。夫君不計較，我很是激。”令容簡略解釋罷，微微笑了下，“夫君可曾用飯不如我多做點，夫君也嘗嘗”

“還沒用飯。”韓蟄掃了眼不知何時跟進門的唐解憂，吩咐紅菱，“將食材取來。”

說罷，解了披風搭在門口檀木架上，紅菱去隔壁取火生灶。

隨后借盆中涼水洗手，自取了菜刀，將泡好的蘆筍白玉菇都切得整整齊齊。

他生得高健，腹有詩書高中榜眼，又曾習武從軍威震群臣，上既有剛健威猛之氣，又含文人蘊藉況味。那把菜刀像是上等寶劍，飛快起落之間，像是傅益習武到妙時挽出的劍花，令人眼花繚，姿態卻妙不可言。

令容做夢都沒想到，手段狠厲、令人聞風喪膽的錦司使、曾權傾朝野、城府甚深的相爺，曾率軍平叛、謀得帝位的君王，竟然會有這等雅興。

這跟印象中的韓蟄截然不同。

令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韓蟄出聲，“愣著做什麼，做糜。”

聲音冷清，一如他臉上始終淡漠的神。

令容總算回過神，忙“哦”了一聲，自將米下鍋，紅菱往小爐中加些炭火，熬上糜。

回過，就見韓蟄手中托著狹長的魚形黑瓷盤，極稔地開數個屜子，從中取了香料，整整齊齊碼在盤中。看樣子竟是要親自下廚。

令容忙朝紅菱遞個眼，紅菱乖覺，忙去灶中生火。

韓蟄顯然知這道菜的做法，自舀水鍋，加了鹽和幾滴油，待水開時，將蘆筍和白玉菇焯燙撈出，再冷水過涼。那些廚在他手中，如使刀提筆般自然利落，因他材高健，行云流水，平白令容生出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慨。

鍋中焯菜用的水卻還剩著。

令容見韓蟄瞧過來，忙會意點頭，將水舀旁邊盆中，取了干凈布巾凈，退后待命。

鍋底自然還是熱的，麻油鍋，加上姜，不多時便有香氣溢出，待蘆筍和白玉菇鍋，香氣愈發濃郁。令容嗅著香味兒越站越近，最后幾乎到韓蟄旁，也顧不得敬畏躲避了，亮晶晶的目盯著鍋中煸炒的佳肴，是聞著香氣，舌尖似乎都能嘗到味。

韓蟄加了鹽，便又吩咐，“芡。”

令容跑過去將兌好的芡拿來，韓蟄薄薄勾了一層。

不多時味出鍋，蘆筍碧綠脆，白玉菇晶瑩鮮，十分悅目。令容雙手捧著盤子，等韓蟄將菜盛好，撲鼻的香氣勾得人饞蟲大。可惜這是要給太夫人的菜，聞得見卻嘗不到，只能留地將盤子裝食盒，回過時，下意識咽了點口水。

韓蟄覷見，聲音仿佛帶了笑，“再取個小碗。”

令容依命拿過去，就見鍋底還剩了些許，韓蟄盛出來，們先嘗嘗。

唐解憂算而失策，見韓蟄非但沒生氣責罰，還幫著令容做菜，早已不知所措。在旁懷著鬼胎站了半天，聞言只擺手道：“外祖母還沒嘗，我先不嘗了。”紅菱有主仆之分，自然不敢越矩。

令容卻不顧慮，旁的事都能假裝強撐，這事兒卻撐不住。

況且韓蟄都發話了，怕什麼

遂拿了筷子嘗，鮮脆的味口，趁著熱騰騰的香氣，骨頭都能了似的。曾紅菱嘗試過多次，也曾在金州最負盛名的酒樓吃過多次，卻都不及韓蟄做出的這道味，火候、澤、味道，無不拿得妙到毫巔，贊一聲人間至味也不為過。

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嘗了兩口，才想起韓蟄來，“夫君不嘗嘗嗎味道好極了”

漂亮的眼睛里如有亮，因口腹之得以滿足，整個人從到外都似洋溢笑意，加之容貌艷，如春照來，令人歡喜。看那神態，顯然是很喜歡這味道，才會忘了平常的拘謹之態，滿足贊嘆洋溢而出。

韓蟄意有所，嘗了兩口，擱下筷子，“還行。”

挑剔

令容暗暗撇，見他不打算再用，招呼紅菱，“傻丫頭，過來嘗嘗”

紅菱瞧韓蟄，見他正往門口去穿披風，飛快夾起嘗了嘗，果然味主仆倆風卷殘云，不過片刻便將碗中的菜掃盡，心滿意足。

唐解憂袖中的手幾乎握了拳頭，礙著韓蟄在場，只能端出笑臉，拎了食盒往慶遠堂去。韓蟄也跟著走了一遭，未提旁的事，只說他疏忽，若非令容提起，還不知道祖母有恙，所以親自做了這道菜賠罪，請祖母好生調養。

令容暗中留意，見他自始至終都沒瞧唐解憂一眼，知他心中已有判斷，再未多言。

出了慶遠堂，因韓蟄要去靜宜院，令容順道跟著去陪楊氏說話。

晚間韓蟄竟又回銀院歇息，待令容幫他寬，自去盥洗過，靠在榻上看書。

令容雖為他的廚藝目瞪口呆，到底對韓蟄仍存畏懼。白日的事牽涉唐解憂，韓蟄必是窺破，才沒對說重話，反將唐解憂冷落，但那位畢竟是他的表妹，又是太夫人的心頭，韓蟄即使看破，也沒說什麼。令容暫時不知表兄妹間的底細，怕貿然再提會讓韓蟄誤會有意生事，便只藏在肚子里，仍舊相安無事地睡下。

借著燭瞧，韓蟄坐在旁邊翻書，廓冷峻，神漠然。

他在外披著錦司使的皮，嚴肅端然，到了寢，那寢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出結實的膛，從側面瞧，頸間結愈發分明。不知怎麼就想起舊事，宋家后園里他醉酒注視，平白無故地說要娶。

如今差錯的娶進來，又端著張冷漠的臉，對答不理的。

他的行事讓人捉不，令容想理一理，心思卻繞在那道蘆筍白玉菇上掙不開。

真是好吃啊。

往后若有機會，能再嘗嘗就好了。

回想著那滋味慢慢睡，夢里竟還是那間廚房，韓蟄站在灶旁煸炒食，和唐解憂站在旁邊瞧著，垂涎滴。夢里的唐解憂卻不似白日那樣收斂，臉上像帶了嫉妒憤恨，惡狠狠地盯著，步步走來，神猙獰。

夢境陡然折轉，又像是在馬車里。

令容恍惚想起那是上京途中的山道，崎嶇顛簸，有暴雨傾盆。許久沒想起的景象再度夢，當時鐵箭來的刺痛冰涼清晰刻骨，像是輕飄飄地在空中，虛浮無力，驚恐抖。過暴雨迷霧，看到對面山崗有人冷笑，神鷙。

有那麼一瞬，令容仿佛過迷霧看清了那張臉，十分陌生。

那人獰笑著再度舉箭來，令容驚恐掙扎，嘶聲求救。

忽然有只手穿過凄風冷雨過來，將握住，溫熱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