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北仍記得第一次見謝霽的場景。

那年初冬寒，夜冷得像塊黑的冰，平城最有名的銷金窟起了大火，火舌蔓延吞噬，紙醉金迷淪為地獄火海，街上得不像話。城中著名的混混幫派傾巢而出，想趁大火混伺機撈些好。

關北也在其中，不過，他并非要趁火打劫，只是趕一場熱鬧。畢竟那樣慘烈的火災，一生也難得看見一次。

然后，他在頹坯的土磚墻邊遇到了一是的謝霽。

十二歲的年嗓子被人毒啞了，清俊的臉上滿是黑的煙灰和痕，上也有好幾道傷口痕，就像條瀕死的野狗一樣躺在結冰的泥濘中，幾個小地正在搜刮他上的錢財，可除了一把豁了口的、帶的匕首外，他們什麼也沒搜到。

“呸！晦氣玩意兒！”空手而歸的地們啐了口濃痰，又狠狠地踹了謝霽幾腳。

謝霽瘦削的就像是破布娃娃一樣在泥濘中滾了一圈，半張臉都浸在泥水里，面朝下一不。

打關北的是他的眼睛，寒且锃亮，狼一般，帶著刻骨的仇恨。

關北將他帶回了幫派。

后來的事不提也罷，總之關北以為自己撿了只狼崽，卻不料是尊煞佛。待這年反殺了一眾頭領為幫派的新頭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強能發聲說話，可嗓音有些難聽……

不，與其說是難聽，不如說是可怖。沙啞的，冰冷的，如同惡鬼的低喃。

所以，他總是緘默居多，有著超越了年齡的老辣和寒。不過相比他不說話的模樣，屬下們更怕他笑起來的樣子。

謝霽是天生的偽裝者。關北揣測：他依舊裝作啞疾，大概是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備罷，畢竟，沒有人會提防一個有殘疾的人。

“炮竹一聲響，舊歲迎新年。此夜東風起，殺盡天下寒……嘿！公子前兩句明顯藏拙，后兩句倒有那麼點意思，我喜歡！”

關北拿起案幾上的詩，盡管自己也只是勉強識得大字而已，卻裝模作樣地品讀起來。

片刻，他想起什麼似的，換了個話題道，“謝家勢力遍布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這樣的家族銅墻鐵壁般牢靠，想要其歸附并不容易，我思來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謝家唯一的肋，公子只要得到，自可得到整個謝家……”

謝霽握筆的手一頓，睫在眼瞼下投下一圈暗。

關北并未察覺他微妙的神變化，又著下道：“只是那姑娘份尊貴，怕是不好騙。”

篤篤篤——

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傳來，使得屋的氣氛驟然張。

那敲門聲很輕，像是試探，幾乎和遠的煙火聲融為一。謝霽五指一，抬眸冷冷地看了關北一眼。

關北會意，迅速起，悄然間的帷幔后。

謝霽將那張寫了詩和字的宣紙折起來，放燈盞中點燃，火竄起三寸高，轉瞬又歸于寂滅，只余些許紙灰飄然落地。

做完這一切，謝霽出門穿過小院，借著外頭微弱的芒拉開朱紅的院門。門開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戴上最虛偽無害的面。

出乎意料的，門外站著的是一襲嫣紅斗篷的謝寶真，正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保持著敲門的姿勢。

“我還以為你睡了呢！”謝寶真說著，放下手，輕笑著舒了口氣。

提著謝霽送的那盞兔子燈，腳踏三尺暖，笑起來的時候那雙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彎了月牙，睫卷翹，承載著細碎的霜雪。

謝霽的眼里藏著太多，全然不似的眼那般干凈剔。他靜默了一會兒，才換上謝寶真所悉的那副溫和模樣，側首以眼神詢問所來何事。

謝寶真看了眼他搭在門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請自己門。

小小地郁卒了一會兒，手無意識地捻著兔燈的手柄，輕聲道：“我方才想了很久，那紅包是你攢下的零錢，我不能白拿……所以作為換，我教你練字如何？”

謝霽出詫異的神。或許太過驚訝于的提議，遲遲未曾應允。

謝寶真這兒真有些不開心了，以為他不信任自己，便從懷中出一沓帶著溫的宣紙遞給謝霽，語氣中藏著些許爭強好勝的驕傲：“別的不說，我的字可是皇后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認第二，京中眷無人敢稱第一！”

燈淺淡，那一疊宣紙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點一捺宛如刻印般完。謝寶真將其一腦塞謝霽懷里，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你的字有形而無筆鋒，需從基礎開始。這原是我給侄兒朝云寫的練字手札，方才給你也謄寫了一份。喏，拿著罷！”

“郡主，您在哪兒呢？夜深了，該睡了。”

遠傳來紫棠的呼喚聲，謝寶真不想讓人發覺自己來了翠微園，便低細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趕著來教你，只是，只是……”

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辭，索一咬道：“……罷了！總之你勤加練習，后日巳時于水榭，我要檢查功課的！”說罷，將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許，提著燈搖搖晃晃地跑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團炙熱的火焰。

謝霽垂眼看著手中那疊工整的字帖，在風中站了會兒，關門落閂回到房中。

屋，關北從影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風旁，意味深長道：“我是否該恭喜公子？這位小郡主看起來好騙的啊！”

謝霽從宣紙后抬起一雙凌寒的眼來，直直地刺向聒噪的關北。

關北渾一凜，自知揣干預主子的行乃是大忌，便訕笑著道了聲‘屬下告退’，走后窗跑了。

……

謝寶真果然負擔起謝霽的習字之責來，每隔十日都會約在水榭中檢查練字功課。

一開始兩人尚且有些生疏，一個老老實實上作業，另一個兢兢業業點評字帖，但漸漸的稔了，兩人約見的時間便從十日短至五日，再到隔日，習字之時還會扯些別的話題，大多時候是謝寶真問，謝霽于紙上作答。

春三月，日變得慵懶，枝頭一派桃紅柳綠，蜂蝶翩躚。謝寶真換上了藕的春，人也跟著瘦了一圈，更顯得眸子大而圓潤，量玲瓏。

但變化最大的不是謝寶真，而是謝霽。

又是一日水榭約見，謝寶真站在謝霽面前抬手比了比高，不可思議道：“什麼時候開始，九哥竟有這般高了？”

經過一個冬天的蓄勢調養，面前的白年結實了不，不似初見那般病態蒼白，個子也如雨后春筍般迅速躥高，短短數月便比謝寶真高出了快一個頭，站起來時姿頎長，容貌漸趨深邃俊，氣度更是舉世無雙。

春融融，水波微漾，謝霽垂眸淺笑，將這兩日所練的字帖給檢查。

謝寶真坐在石凳上略地翻看一番，頗為嫉妒道：“連字也進步神速，已有些神韻了。”

謝霽鋪紙研墨，在紙上寫道：寶兒教得好。

這話若是旁人說來，難免有阿諛奉承之嫌，但謝霽眉目清冷，施施然提筆寫下這寥寥數字，卻別有一番正經風味。

謝寶真很吃這一套，飄飄然道：“那是自然，名師出高徒知不知道？”說著，又傾道，“話說九哥，你可曾有喜歡的東西？”

未料如此一問，謝霽抬起眼來，墨的眼睛定定地著謝寶真。

謝寶真并未察覺到他的目，只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指，解釋道：“因為我從未見你對什麼東西特別喜好過，連練字都像是在完一項必須做完的任務，心生好奇罷了。”

風過無聲，半晌，謝霽方垂眼潤墨，緩緩寫了個‘無’字。

謝寶真大失所，心道：不是罷，九哥你也太無趣了些！

片刻，謝霽又懸腕寫了兩個字，反問道：你呢？

“我？我喜歡的可多啦！佳肴饌、華服飾還有金石書畫，什麼只要是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喜歡！”

謝寶真眼睛賊亮，換了個姿勢撐著下頜，如數家珍道，“你可知什麼東西最好吃？豬臉頰上的那一小塊炙烤，燉的爛的牛尾中段，蔥油燒的去骨，爽細的荷葉魚，湯鮑釀造的豆腐，還有廖記應季的水晶糖果子……全都是我吃的！”

說起吃食，謝寶真簡直是行家，且只挑最華的部位用，吃得極為刁鉆。

這是謝霽從未品嘗過的奢侈，而這般錦玉食，原本也是屬于他的。

一朝遭難，云泥之別，命運何其可笑！他蜷起手指，恨意在骨髓中游走，面上卻是一派風輕云淡。

謝寶真全然不察謝霽的心思，滿腦子都是各碗碟類飄來飄去，嘆道：“可惜這樣的菜式也不能天天吃到，若是哪日能湊一桌品嘗個夠，那才盡興呢！”

原本只是隨口一說，但謝寶真沒想到，‘品嘗個夠’的那一天這麼快就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