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這一跳，當然不是為了去撈霍留行。

雖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士，天生水尚可，卻到底也是大家閨秀，又怎會有下河的經歷，要在這等視不佳的夜里撈起一位近兩個那麼重的年男子，本是無稽之談。

明白這一點，卻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剎，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環節。

盡管不了解現今朝堂的形勢，沈令蓁好歹讀過不歷史典籍，多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民如子”一詞原本多用于上位者，今夜趙珣卻稱慶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親，將霍家抬舉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初知霍留行的，對此尤其留心，趙珣不請自來地為他看診一舉，更在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種子。

其后逛夜市，見趙珣主揮退隨從，進茶樓，再對照敵我雙方打斗形……在看來，司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雖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沈令蓁猜測，這位表哥這般費盡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戲，必是為了試探霍留行的究竟是好是壞。

只是診病行不通，刺殺行不通，最后僅剩了一條路——將霍留行落河心，激起一個人求生的本能。

倉促落水，的外袍負累加，又有刺客在旁威脅，即使是原本擅長鳧水的人，倘使腳使不上力，也絕無法輕易翻。

可以想見，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觀，余下的刺客定將死纏趙珣、空青與蒹葭，令他們無暇營救。

霍留行被到絕路，要麼選擇死，要麼選擇暴，坐實欺君之罪。

但現在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沈令蓁記得，趙珣曾在來茶樓前提議先行回府。這說明，這個表妹的存在，興許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的計劃。

而在茶樓那聲摔杯號之前，他又特意說——我無妨，別他們誤傷表妹便好。

這句看似信手拈來的話，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圍的刺客，務必確保的安全。

趙珣不敢讓出事，只要跳下河，他或將暗示刺客及時收手，好空青與蒹葭突破重圍下河，或將派出暗隨從增援，總歸一定不會無所作為。

而只要有人來救，自然也就有人會救霍留行。否則趙珣恐怕難辭其咎。

沈令蓁算盤打得極妙，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滿滿，只是這英雄又哪是那麼好當的。

拼著一報恩的勁奔得太急太快，躍下河時腳脖子被護欄一勾，曼妙的姿是沒有了，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

而下河的形也與預想中相去甚遠，這麼一頭猛栽，本來不及閉氣就先嗆了水。

好不容易緩過一陣，仰起腦袋，衫卻泡了水，拖累得手腳都劃不，別說要在這黑咕隆咚的河里找霍留行，能撲騰著不讓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

更雪上添霜的是，沒撲騰兩下，的雙腳便被河中水草纏住，掙扎間，帶著腥氣的河水一口口灌進鼻子里，消磨的意志。

沈令蓁模模糊糊著岸上人仰馬翻的混場面，心知自己已經撐不了多久。

幸而最開始的判斷沒有錯。

奔出來之前高喊的那句“郎君”在第一時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趙珣眼見生變，很快便令打斗的形勢發生了扭轉。

蒹葭急之下一腳踹翻兩個大漢，拼命砍殺，縱一躍跳河中，飛快游到邊，托高了的腦袋：“夫人！”

沈令蓁得了倚靠，死死扯蒹葭的帶，著氣道：“郎……郎君呢……”

“空青已經去救了。”見神志尚存，蒹葭松了口氣，蹬著腳把一點點往岸邊帶。

沈令蓁剛被托舉上岸就癱下來，伏在欄桿邊嗆得天昏地暗，等滿眼淚花地緩過勁，才發現趙珣的隨從已經趕到，殺干凈了最后幾名刺客。

趙珣的胳膊了傷，隨從正替他理傷口，順帶向蒹葭送來一件披氅。

蒹葭忙替了的沈令蓁裹嚴實。

尸橫遍地的場面一片狼藉，沈令蓁半晌才回神，瞧見腳邊一淋淋的尸，嘔得翻江倒海。

見這狼狽模樣，蒹葭怕是連皇帝來了都顧不上招呼，更別說顧忌趙珣，攙起就要走。

沈令蓁口干舌燥地說不上話，拿手指指河岸，像在問霍留行有沒有得救，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您可先顧好您自己吧！”

沈令蓁不肯離開，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開就往河岸走。沒走幾步，恰見空青一腦袋從水底下扎出來，架著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

眼看霍留行平安無事，繃的心弦一松懈，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腳踝好疼，像是腫起了一個大包。

不知道的時候還能活蹦跳關心別人死活，一旦意識到自己了傷，撕心裂肺的痛立時傳遍全，沈令蓁只覺眼前一點點冒起了發黑的星子，暈暈乎乎，半無意識地道：“蒹……蒹葭，我要昏過去了……”

“夫人——！”

——

劫后余生，沈令蓁又做了一場噩夢，夢里是漂浮著塵芥與細草的昏暗水底，墜深淵，不停下沉，拼命呼救卻發不出聲。

始終無人拉一把。

沉到最底驚醒之時，只覺渾上下像散了架似的酸無力，哪兒哪兒都疼。

沈令蓁在榻上迷茫地睜開眼，先瞧見一點模糊的暈，似是火紅的燈燭在燒，眼神慢慢聚焦了，才分辨出那是一雙倒映著燈燭的眼睛。

這雙眼著，眼像織了一百種緒那麼復雜。

沈令蓁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總歸不是似水的容，也不是揪心肝的擔憂。并不是想象中的任何一種。

兩相對里，反倒是這個傷病的人先開口：“郎君……你傷了嗎？”

霍留行坐在椅上，眉頭擰結，搖了搖頭：“沒有。”

沈令蓁放心地吁出一口氣。趙珣掛了彩，犧牲了這麼多人手，最后霍留行卻反而毫發無損。

啞著嗓子笑：“我就知道郎君很厲害。”

霍留行眉頭擰得更：“知道還往下跳？”

一看這架勢像要責備，趕換話茬：“郎君在四殿下面前那麼謙虛，怎麼我一夸你厲害，你就承認了？郎君的謙虛，是不是都是裝的？”

卻沒想到這話還真問住了霍留行。

豈止謙虛是裝的？

他的溫潤如玉，他的彬彬有禮，他的謹小慎微，本沒有一樣是真的。

霍留行的眼神有那麼一瞬不知從何而來的寂寥，卻又很快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

他半真半假地說：“是，都是裝的，所以往后別再犯傻，我沒那麼容易死。”

連沈令蓁都瞧出今夜苗頭不對，霍留行又怎可能事前毫無防備。

趙珣自認來得突然，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可事實上，早在門房通報四皇子登門之時，他就猜到了他的居心，命空青替自己施針封，過了盧診斷那一關。

其后茶樓遇襲，他從頭到尾游刃有余，那一出落水只是將計就計。

他篤定趙珣絕不敢真取他命，說到底，這場戲，搏的不過是誰更能忍而已。

于他而言，今夜所有的環節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意外，便是沈令蓁。

“可我覺得我今晚還聰明的……”沈令蓁不服氣他那句“犯傻”，嘟囔著說，“只是從沒有過跳河的經驗，做得不太好，下次……”

“還有下次？”霍留行揚了揚眉，打斷。

飛快搖頭。

這一搖，察覺自己腦袋昏沉得厲害，額頭上似乎敷了什麼涼的東西。

霍留行出一指頭點住額頭：“你有些燒了，這是驅熱的涼帕，別掉了。”

沈令蓁這才記起自己的傷勢，嘗試著挪了挪，發現腳踝似乎上了藥，縛了繃帶，已經不像之前那麼疼。

“郎君，我的腳……”

“還好只是崴傷，沒到骨頭，歇養個十天半個月大概能恢復。”

沈令蓁眼里有笑：“那是郎君給我理的傷嗎？”

霍留行好笑道：“是。”論起理傷勢，這里自然還沒人比他更有本事。

沈令蓁還要再說什麼，被他打住：“三更天了，好好睡一覺，免得燒高。”

“郎君不睡嗎？”

“四殿下了傷，眼下在府上歇養，我還有些事要去理。”

“好吧。”沈令蓁想了想，“那郎君能不能把蒹葭和白進來？我一個人有些……”

沒把“怕”字說出口，但這人之常，霍留行自然懂，卻沒有立即來婢，反而說：“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沈令蓁不敢耽誤他忙正事，一聽這話，趕閉上眼睛：“那我馬上就睡著。”

本就疲憊，沒過多久便當真沉沉睡了過去，只是霍留行剛要離開，卻見一雙手忽然開始在半空中揮來揮去，好像睡夢里還在水中掙扎似的。

眼看這一揮就要狠狠打到床欄，他未及多想，驀地從椅上站起，把的手抓了回來，塞進被衾里，輕輕拍了拍：“好了，上岸了。”

做完這些，霍留行才站在床榻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