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闊草黃，霜天孤雁。

姜含元站在一道崗坡上，著北麓遠的那個村莊。

村莊里的火已經滅了，但過火的民房，只剩一片斷垣殘壁。來自北方曠野深的風嗚鳴著，穿過村莊的上空，抵達坡脊，帶來了一陣忽高忽低的雜泣之聲。

這個地方，在今早的黎明時分，遭到了北狄人的掠襲。

一支近百人的游騎隊伍，于昨夜深夜，避開了重點守戒的邊地帶，越過距此幾十里的一個常規哨段，潛了進來。

負責那片哨段的燧長和這村中的一個寡婦搭伙過日子，今年得了個兒。昨夜他恰私自離燧回村，烽臺剩下二人，因那一帶長久無事，懈怠了，留守的便也趁機懶喝酒，等發現的時候，已是晚了。

狄騎在夜的掩護之下，直驅而，拂曉至此。

這種北狄游騎，慣常伺機而，搶完，帶不走便燒。

短短不到半個時辰，民房過火大半，貨財被搶，婦擄走十數人，十來個逃得慢的男丁，也命喪在了馬蹄之下。

姜含元恰行經此段。

這一趟出來，本是要去云落城祭拜親人，為早日抵達，連夜宿，今早四更便上了路，黎明時分路過這里，遠遠見對面濃煙滾滾，沖天直上。

煙束雖然和悉的烽煙不同，但出于本能，還是停馬前去察看，見狀，派人去召本地駐軍李和部，命火速前來馳援，隨后沒做片刻停頓，帶著隨行二十四騎，循狄騎在北逃途中留下的痕跡追咬上去，尾隨在后，等到午后，狄人自覺已到了安全地帶，松懈了下來。

這些年，大魏邊軍遇到類似這種零散的劫掠，倘已狄人得手逃，考慮各種因素，通常是不會花大代價去追擊的。這也就了狄人肆無忌憚屢屢伺機越界犯的原因之一。

再說了，魏人即便真的來追，也不可能這麼快便能追上。一夜奔襲，乏累，于是紛紛下馬解刀，休息間隙，又對擄來的婦人施以行取樂，正猖狂之時，姜含元一行如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是一箭殺頭領，繼而策馬列陣，縱橫沖殺。狄人毫無防備，一時間人仰馬翻，倉皇應戰，傷亡慘重，又不知對方后援還有多，很快便放棄對抗，奔竄逃命。

一名滿面須髯材壯碩的中年軍快步登坡，停在了的后，稟道：“帶回的財已悉數發放完畢，人也被各家接了回去，李和跟進善后之事。村民十分激，方才要來向將軍叩謝，卑職代將軍拒了。”

這個中年人名樊敬，是姜含元麾下的一名心腹副手。

“七郎他們傷如何了？”姜含元轉頭問道。

白天的追擊雖大獲全勝，不但救回被劫走的人，還令這支驕狂的狄騎死傷過半，除逃走的，剩下全被割了頭顱，但對方也都是兇悍之徒，加上占了人數之利，的人也傷了七八個。

“問題不大，方才都置好了。不過——”

樊敬頓了一頓，“那名燧長熬不過去，剛斷了氣。他人抱著娃娃來了。”

燧長自知死罪，為求彌補，請求同行上路，傷得最重。

“還有，兩個誤事的燧卒也綁來了，請將軍置。另外，李和也一并請罪。”

坡下，一個人跪在旁，抱頭痛哭。那嬰未及周歲，被放在地上，爛漫不知何事，手腳并用，在近旁來回爬行，口中發出咿咿呀呀之聲。

隨行聚在近旁，一個剛包扎完傷的娃娃臉小將憤憤不平，大聲抱怨，“……大將軍常年就只會命防著！防著！我們兒似的全都窩在關里！太窩囊了！關外大片的朔州！恒州！燕州！北寇占去了不說，最最可恨，竟還越界殺我百姓，掠我婦！到底何時才能殺出去大戰一場，把這些狄人趕回他們該去的地？殺出去了，便是死，也值！”

同伴本也群激憤，但聽他言語提及大將軍，又不敢出聲。

趕到的本地駐軍守將李和，知眼前這些個激進彪狠的壯軍人，都是姜含元麾下青木營的人。尤其這個娃娃臉，名楊虎，字修明，小名七郎，通騎，還使得一手好戟，有殺將搴旗之勇，曾在一場近戰里幾度來回突陣，一戰便斬取敵首二十余枚，狠勇好斗悍不畏死的名聲是全軍皆知，因此還得了個拼命七郎的綽號。他出也是不低，祖父曾位列郡公，如今雖家道敗落，要靠投軍來掙功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己又有一個監察失職的連帶之罪，這里哪來說話的份，便沉默不語。

“住口！”

樊敬大喝了一聲。

楊虎扭頭，見大胡子樊敬伴著主將來了，這才悻悻閉了口。

李和惶恐迎跪，連聲稱自己失職，請求降罪。

人向姜含元叩首，悲泣求告：“是我的罪！全是我的罪，和他無關啊！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回了，是我托人捎信，讓他回來一趟看看兒的。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

人哀慟絕，趴在地上俯首不起，哭聲充滿了絕和痛悔。

殘搖搖，墜野原，四周昏暗了下去，野風驟然疾吹，卷得姜含元那染著污的袍下擺翻飛鼓。

嬰被吸引，以為逗弄，朝爬來，出手攥住，晃著胳膊，發出了咯咯的快樂笑聲。

人驚覺有異，抬目，見將軍面容帶著殘，雙目盯著腳下的嬰孩，神晦如霾。

人忽然想起，眼前的這將軍，素有羅剎之名，腰間那一柄寰首刀，殺人無數，又傳言，時以狼為母，是為狼，至今月圓之夜仍要嗜，否則便會化為獠牙狼。

這樣的傳言，人是深信不疑的。否則，一個子，怎可能和男子那般鏖戰沙場，令無數敵人飲刀下？

人何敢再泣，慌忙求告，手腳并用爬來想阻止兒，卻見姜含元已彎腰。

在人驚恐的目注視中，出一手，慢慢地拿住了嬰攥袍角的小手。

握住嬰小手的這只手，布滿刀繭，掌指糲。

許是到了疼痛，嬰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人恐懼萬分，又不敢奪，只抖著子，不停地磕頭求饒。

姜含元一頓，撒手，松開了嬰，轉而去。

“燧長雖力戰彌補，但其罪，戰死仍不足以全赦。二卒以軍法置，立斬。制文書，告全軍，以儆效尤。至于李和之過，非我能定，他自己去向大將軍請罪！”

說完，接過一名手下遞來的馬韁，偏臉，向跟隨在旁的樊敬。

“樊叔，還要勞煩你留下，監察善后，將這一帶的全部邊線再檢視一番，務必確保沒有疏。”

“明白。將軍你放心去。”

“還有——”

姜含元略略一停，了眼遠那個仍抱著兒跪地哭泣的人背影，“給母雙倍恤，從我俸餉里出。”低聲說道。

樊敬一怔，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應是。

“今日了傷的，全部自行返營！其余人隨我上路！”

最后說完，翻上馬，單手一攏馬韁，策騎去。

楊虎急了，一躍沖上，攔在了的馬頭之前，晃著自己那只剛包扎好的胳膊：“將軍，我好著呢！皮小傷！我要隨你！”

“給我回去！”

姜含元低低呵斥一聲，策馬從他旁繞過，去了。

剩下那沒傷的十幾人笑嘻嘻沖著他做了個手勢，呼嘯一聲，頃刻間悉數上馬，跟著疾馳而去，最后剩下楊虎和那幾個了傷的立在原地，滿心懊惱。

楊虎著前方那道越來越小的背影，越想越氣，忍不住沖著前頭一個上馬離去的同伴破口大罵。

“張猴子你個王八羔子！今日要不是我救了你，替你吃了那一刀，你已經尸了！你倒好，自己跟著將軍上路了！你給我等著，回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那被喚為張猴子的同伴連頭都沒回，還加速催馬，轉眼便不見了人。

邊上幾個一道被留的同伴未免幸災樂禍，又不敢笑，忍得頗是辛苦。

“行了行了！照將軍的吩咐，你們晚上休息一下，明早就回去——”

對著這個將軍親自選拔|出來的似還帶幾分偏的刺頭小子，樊敬也是有點頭疼。

自然了，這一點是絕對不會表出來的。他繃著他一貫的嚴肅大胡子臉，沉聲重復了一遍姜含元的命令。

楊虎只能作罷，沮喪地瞥了眼這趟來的方向，不料卻見一騎快馬載著信兵，正從遠疾馳而來。

“長寧將軍可在？大將軍有急令，命長寧將軍即刻火速歸營——”

那信兵遠遠看見樊敬幾人，迎風踩著馬鐙，在馬背上直立而起，高聲呼道。

信使帶來了大將軍姜祖的消息。

姜含元只能中止行程，掉頭回往父親常駐的所在，位于雁門西陘關附近的大營。

數日后，于深夜時分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