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人哭著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

蘇靜一瞅見蘇南，像是遇見救星，抬高嗓門：「蘇南！蘇南你勸勸你姐夫！都快過年了啊！哪有過年，過年還往別人家跑的……」

男人一把搡開蘇靜，「房子給你住了，錢給你留了！你他媽還鬧！鬧個！」

蘇南怔然，窘然，接著思緒就像那已被踐踏殆盡的雪地，無序斑駁之中，一片殘餘的空白。

「蘇南！」蘇靜又撲上去，纏著那男人不放，「蘇南！你幫忙勸勸你姐夫啊！都要過年了！」

嚨裡燒了塊炭，發不出聲，恨不能失語，或者就地蒸發。

塑料袋給寒風吹得嘩啦作響，前進一步，卻是拉住了蘇靜手臂，「姐……算了吧。」

「算了？！我憑什麼算了！這是他家啊，還有寧寧，寧寧是他兒……」忽然撐不住一般，嚨嗚咽出聲，糙泛紅的手指，卻仍然死扣著男人的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剛往那個賤人那兒去一步，我就……」目逡巡，落在巷口那輛雖有多年，外表仍然珵亮的轎車上，「……一頭撞死在車上！」

蘇南被蘇靜罵過冷心冷肺，在無數次勸說離婚時候。蘇靜總有千百句話還回來，好像蘇南一句理智的勸告，就了和「賤人」一個陣營的。

久而久之，蘇南不敢再提一句。心裡那點微末的同，也像把散沙在手裡，著著就沒了，剩下的那些，是攥的厭煩和麻木。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此時此刻，覺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鐵不鋼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邊，差點挨字挨字地蹦出來。

咬著後槽牙，手抱住蘇靜的腰，使勁往後帶，手上袋子被蘇靜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裡。

帶著勁風的一掌，狠甩在臉上。

「蘇南！你幫誰呢！」

男人趁機一扯袖，斜了蘇靜一眼，整整領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陳知遇上前一步，出手臂，卻不知能做什麼，又尷尬地僵在那兒。

蘇南臉上，讓蘇靜出了五道紅印。

蘇靜有點蒙，片刻，握著蘇南手臂退後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寧寧還在家呢，那麼小，你放一個人……」飛快蹲下，借這作狠狠地了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撿起來，拿出裡面乾淨的洗潔瓶子往蘇靜手裡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蘇南低垂著頭，誰也沒看，越過蘇靜，越過陳知遇，踩著骯髒的雪地，飛快往前走去。

而過時，低垂的眼裡，有淚滲出來。

「蘇南。」

影彷彿沒有聽見，逃離般的架勢走遠了。

陳知遇拔了鑰匙，摔上車門，飛快趕上去。

暗雲低垂，河水枯竭，灰撲撲的石橋，蘇南立在橋邊。

他想起那日，從人民醫院回來，轉回時那道像是被什麼在肩上的，單薄的影。

那時候在接誰的電話？又在想些什麼？

明明是二十四歲明張揚的年紀，卻總能在眼裡看見明晃晃的疏離孤獨。有時候什麼也看不，只一片荒漠，風雪瀰漫。

「蘇南。」

那影飛快抬手，了一下眼睛，聲音悶重，「……讓您見笑了。」

見什麼笑。

不被迫，不被嘮叨的大人，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

「我說……」低嘆一聲，「你這麼傻，長到大，得有多人欺負你？」

「沒，也就您了……」聲音繃的弦一樣發抖。

「疼嗎？」

「不疼。」

還在逞強呢。

走近一步，手住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帶，手指靠近紅腫的臉頰，「我問的不是這兒……」

漉漉的睫，急促地了一下。

「……五分鐘。」

他抓著手腕，往自己懷裡一合。

五分鐘，他不是的老師，也不是他的學生。

懷裡繃，片刻，緩緩地放鬆下來。大的邊被攥住，攥著的五手指出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抑的哭聲，一聲一聲敲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緩緩地，幾分躊躇地按在背上。

有些越發惶，有些愈加清楚。

許多念頭生了又滅，起了又落。

氣息漸漸平順，被攥的大也鬆開了，懷裡的人退後半步，甕聲甕氣向他道謝。

他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我認識一兩個律師，專打離婚司的。」

蘇南搖了搖頭，「用不上……」

蘇靜不肯離婚，要拖著早已沒有的自尊、分，跟出軌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時候，直接聯繫我。」

橋下，出淤泥的河床，翻出點土腥味兒。

頭髮被風吹起來，剛剛哭過的眼裡是乾淨明澈的，但仍有揮之不去的緒羈連而生，著只有憂愁，和更加深沉的憂愁。

固執、逆來順、苦中作樂，又深沉孤僻的格，總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手去口袋裡的煙，了一口，才覺一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緩解。

小時候家教很嚴，父親陳震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父親，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鬧騰。有一回，跟同學去山裡營，捉了只松鼠帶回來養。那松鼠沒過一週就死了。陳震罰他跪了半天——對著松鼠的。

「沒反對過你養寵。去年的京，養了三個月，送給了你舅舅。前年的臨清貓，養了一個月，現在是你媽替你照顧。這松鼠適應不適應城裡生活，平常吃什麼喝什麼住什麼，你打聽過嗎？這回要再養不下去，你準備丟給誰，給我？」

他葬了松鼠，之後再沒往家裡領過小貓小狗小雀兒。

「知遇，你要是負不了責，就別攬事兒。」

在風聲中，兩個人都沉默了太久。

「陳老師……您趕去展覽館吧，四點半閉館。」

陳知遇點頭，沒有說話。

煙半晌沒了，長長一截菸灰，讓撲來的風吹散。他把煙一把掐滅，像是要把才才衝之下的那個擁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種種，一併截斷。

在橋上分別，兩人背道而馳，陳知遇往紅房子，蘇南往遠另一邊自己的家。

四周建築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時候自己慣常走的那條路。

過橋，經過一連串從尿布到殯儀用品，從生到死包攬所有的小攤小店，穿過一條被散了架的自行車、和泥土長做一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舊球鞋……堆得仄狹窄的小巷，就到了自家門口。

蘇南定在門口，卻沒上去。

樓上在滴水，門口水泥地上，早讓經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綠，苔蘚一樣。

滴答。

像是此時此刻，才從剛才那個掰散碎也找不出半點綺思的擁抱中回過神來，而後魔怔了一般回想種種細節。

恥、難堪、心悸。

他的溫，他帶一點兒木質香味的呼吸，他上沾染的水汽……

所有一切沉澱發酵以後……

只有食髓知味的絕——

紅房子裡，那白建築模型的旁邊，立了建築和設計者的簡介。

「s大學館，設計取『兒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意境，整個館穹頂，如紙鳶輕盈優。這是楊生前在崇城大建築學系教授、著名建築設計師周觀淵先生指導之下，與現任崇城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的陳知遇，共同參與設計的最後一件作品，是s大學的瑰寶，也是整個人類建築史上的瑰寶……」

楊，1979-2002，槭城青河區人。

1997年，以全區第一的優異績，考崇城大學建築學系。

1999年，獲得安德森國際建築設計大獎，銀獎

……

2002年10月17日，因車禍不幸逝世，年僅23歲。

簡介上方，一張彩的半照，印刷得有幾分失真，但也能看出，那真是極好看的一個年輕人。

明眸善睞。

印在照片裡的那雙眼，認真看你的時候，你彷彿覺得，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

2015年，10月17日，s大學。

那天，他立在簷下，問：「能唱首別的嗎？」

「那是個館，能看見嗎？」

「我朋友設計的。」

「這兒視野好，從這兒看過去，館頂部造型像只紙鳶。」

「槭城……那兒秋天不錯，雨一下一個月，適合找個地方喝酒看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