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傍晚時分下起大雪，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莊重而溫。

恒醫院外科，走廊盡頭的單人病房裏，薑南橘靠在沙發上，低著頭看書。形瘦削，病號服外麵套了件開衫，又加了件厚厚的黑羽絨服，寬大的袖口向上卷了幾層，出一截白淨纖細的手腕。

紀景安沒敲門，徑直闖進來，帶起一陣小旋風。他把聽診和病曆夾扔到桌子上，擰開瓶蓋灌了幾口涼水，骨節分明的手指開始一顆一顆地解白大褂的扣子。

薑南橘慢條斯理地合上書，見怪不怪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紀景安把白大褂下來，隨手扔到一邊，皺著眉鬆了鬆領帶，整個人重重地陷進沙發裏。

沙發因為多了個人，而變得分外擁。兩人挨得很近，近得薑南橘能聽到他的呼吸，看得到他長長的睫投下的兩片濃影。

他從口袋裏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角繃著，雙眼疲憊而深邃。

薑南橘被煙味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紀景安冷眼看著纖瘦的肩背咳得發抖，卻並沒打算做什麽，隻是語氣涼薄地說：“看不出來你這麽耐不住寂寞，就算我半個月沒回家，你也不至於追到醫院來吧？”

許久才把氣勻，飛快地抬手拭了一下眼角的淚，直脊背，清冷的臉上毫無波瀾。“我住院與你無關，信不信由你。”

“我把你的病曆翻了個遍，也沒有看到半點異常。醫院又不是旅遊景點，沒必要有事沒事到此一遊吧。”紀景安勾起的下，“離婚協議書簽好字了嗎？”

結婚兩年，在他眼裏，始終是個無關要的人，紀景安唯一肯坐下來跟好好談的一次，竟然是提出離婚。

白著臉，固執地向他要一個離婚的理由，他隻說“因為不想再演戲了”，丟下離婚協議書便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過家。

“外公最近不好，我不想打擾他。離婚的事，能不能過段時間再說？”

“又要過段時間？”紀景安聲音沙啞，單手解開襯最上麵一顆扣子，傾向湊過來，“既然紀太太這麽不想離婚，那不如我們來培養一下怎麽樣？”

因為靠得太近，他灼熱的氣息徐徐噴灑在薑南橘蒼白的臉上，驚慌地眨眨眼睛，強作鎮定地說：“你不要來，這裏可是病房，護士隨時會來給我打針的。”

紀景安嗤笑一聲，吸頂燈幽幽的冷傾斜而下，與他淩厲而危險的眼神織在一起，讓人心生寒意。他薄輕啟，“我對你沒興趣，就算你求我，我都不可能會你。”

幾句話說得紅了眼眶，回到病床上，整個人進被子裏，翻背對著紀景安，眼淚打了枕頭，卻死死地咬著，不發出一點聲音。

薑南橘自小在孤兒院長大，十幾歲才跟外公外婆相認，住進政府大院。職檢時，意外查出患有先天心髒病，需要盡快手。紀家爸爸千叮嚀萬囑咐，讓紀景安務必照顧好老領導家這個寶貝外孫。

相識之初，薑南橘一直以為紀景安屬於那種天生自帶疏離的人，聲線偏冷，沉著冷靜，平日裏話不多，但凡開口，大都是複雜難懂的醫學名詞。

識之後才發現，原來跟外表不同的是，他其實骨子裏是個十分有趣的人。禮貌而帶有分寸的關心，像冬夜裏熱氣騰騰的烤紅薯，隔老遠都能聞到人的香氣，讓人忍不住順著這香味湊上來。

大概也是不知不覺中，對他了不該有的心思，畢竟自認沒有那麽強的定力，能抵擋過溫又有趣的力量。

手之後紀家父母陪外公一起來醫院探，正趕上薑南橘在病房憋久了，想出去走走，紀景安怕著涼，便把自己的羽絨服拿給穿。

紀景安個子高，羽絨服穿在薑南橘上，像裹了床厚厚的棉被。他看著的模樣笑了半天，最後還是特別耐心地幫把袖子一層一層卷起來。

薑南橘看著這個比高出一頭的男人，在麵前低下頭，認認真真卷袖子的模樣，原本蒼白毫無的臉上，竟顯出薄薄的緋紅。

晚些時候去還羽絨服，紀景安對的態度卻是意外的冷淡。他從頭至尾隻看了一眼，語氣生，帶著毫不掩飾的拒絕。

他說：“服被你穿過，我不要了。”

他還說：“我隻把你當做妹妹看待，如果因此讓你誤會了什麽的話，我向你道歉。”

原來兩家長輩看他們兩個十分般配，相愉快，便自作主張決定結親。

也就是那天，薑南橘才知道，原來紀景安是有朋友的，從大學時代就已經在一起，隻是因為紀家父母的反對，才遲遲沒有談婚論嫁。

婚姻之事，本來就講究你我願。雖然難得會有心的時候，可也從未想過強求什麽，隻當這是一場自作多的鬧劇。

對紀景安的印象，從此卻更好了一分，畢竟在心目中，這樣深義重的男人，應該壞不到哪裏去。

出院之後，薑南橘的手切口恢複得並不理想，拆線後切口沒有愈合，反複潰爛，經久不愈，隻好又回到醫院找紀景安。

紀景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下上顯出的青茬，雙眼通紅，整個人憔悴不堪。他麵無表地聽完薑南橘的話，當著眾人的麵，沒有毫顧忌地把拉進換藥室，反鎖了門，直截了當地說：“你描述的不清楚，把上掉給我看看。”

薑南橘抓著角慌了神。心髒手的切口，恰在前正中，紀景安知道臉皮薄，以往的換藥拆線，都會特地請科裏的醫生來代勞，他自己則很知趣地回避。

為難得紅了眼眶，他的惡劣卻變本加厲。紀景安出雙臂撐在牆上，把困進一方小小的天地，冰涼的著的耳朵，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乖乖把服掉，我就娶你，好不好？”

我就娶你，好不好？

本該是那樣溫繾綣的一句話，從他裏說出來，卻像一把鋒利淬毒的匕首，狠狠地進薑南橘的心髒，痛得呼吸一滯。

閉上眼睛絕地想，這也許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可以名正言順地嫁給他的機會。這樣想著，的手上開衫的第一顆扣子，因為太張，手卻抖得怎麽也解不開。

後來在家裏的強安排下，他們還是結婚了。如果說當初答應和紀景安結婚，薑南橘還懷著一不切實際的憧憬，那麽後來支撐著在日複一日的婚姻折磨中堅持下來的，大概是所謂的麵。

自願選擇了如此不幸的婚姻，至不能讓外公外婆知道過得這樣不好，還要為擔心。

薑南橘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終於沒了力氣，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輕拍的肩膀，喊的名字。

掙紮著醒過來，燈太強，下意識地抬手遮住眼睛，過了半晌才漸漸完全清醒，原來是楚護士要給打針。

平時複查，原本可以在門診進行。不過這次是後三年複查，醫生建議多花些時間，做一次全麵詳細的檢查，又恰好扁桃發炎，需要輸，為了方便請假，便幹脆辦理了住院。

薑南橘撐著坐起來，窗外是一片漆黑，沙發上空的，紀景安早已不見了蹤影，聽診病曆夾和白大褂也一起帶走了。隻有殘存的煙味和桌子上的半瓶水提醒著，傍晚他們那樣尖銳的衝突，並不是夢。

楚護士忍不住皺了皺眉，抱怨道：“煙味好重，肯定是紀醫生又在病房煙，不是我說，你這也太慣著他了。”

最後這句話曖昧十足，說得薑南橘微微紅了臉。在麵前，紀景安一向都擁有絕對的自由，從來不會顧忌的。如果說就是妥協的話，那可能真的已經慘了他。

沒有接話，隻是抿了抿，下左邊袖，磨磨蹭蹭地把手出來。白皙的手背上，除了麻麻的針眼，還有皮大塊大塊的紅腫皮，看起來目驚心。

薑南橘苦著臉，“昨天就這樣了，今天好像更嚴重一些。”

楚護士瞅著這千瘡百孔的手也是心疼，“看樣子是過敏，紀醫生剛剛有急診手被喊走了，這一去，估計又要半夜才能回來。會診醫生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到，不如你去急診科看看。”

外麵是冰天雪地，薑南橘怕冷，想想就忍不住要打個哆嗦，更別說還要出去。打算忍一下，先睡覺，明天再說。

沒想到白天睡多了，躺下之後毫無睡意。閉上眼睛，神經末梢的覺變得格外敏銳，手背越發痛難忍，控製不住地想手去抓。

無奈隻好又爬起來，穿好服，一個人帶著病曆去看急診科。

夜後的急診科依舊燈火通明，薑南橘把掛號單到分診臺，護士抬手一指，“右手邊三號診室，姚醫生在裏麵，直接推門進去就好。”

姚醫生紮著簡單的馬尾，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利落的眉眼間著幾分英氣，即使是半夜熬得雙眼通紅，見到薑南橘進來，也是一秒鍾進工作狀態。

作麻利地接過病曆，快速詢問病史，仔細檢查過後，一邊飛快地在病曆本上寫下龍飛舞的文字，一邊口頭代醫囑。

“考慮是醫用膠布過敏，首先停止使用膠布，其次局部外用抗過敏的藥膏，同時口服抗過敏的藥。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抓撓，一旦抓破皮引起染，後果會非常嚴重。”

薑南橘拿著病曆本和方單，微微鞠躬說了聲謝謝，準備轉出門的時候，姚醫生突然摘下口罩，“後麵沒有病人排隊，薑小姐不打算坐下來聊一聊嗎？”

對麵的人粲然一笑，“我姚筱婧，紀師兄是我爸爸的學生，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不知道紀師兄有沒有告訴你，他最近一直住在我家。”

薑南橘一怔。對於紀景安邊的圈子，並不十分清楚。即使的份是紀太太，也從來沒有資格參與紀景安的私生活，就像紀景安也從來不屑於過問的私生活一樣。

隻是幾年前住院時，在病房偶爾聽護士說起過，當初紀景安的老師在一眾學生裏麵選婿時，首先看中的就是他。

一瞬間，薑南橘開始後悔，為什麽要來急診看病。寧願躺在黑暗的病房裏，忍萬蟻噬心的痛苦，也不願意聽到刺耳的真相從麵前這個人裏說出來。

為了不顯得那麽狼狽難堪，薑南橘勉強維持著心底那點可笑的勇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而冷靜。

“最近家裏長輩不好，我現在又住院，實在顧不上他。既然景安住在你家，那就麻煩你先替我照顧好他，等過去這段時間，我們再聊，可以嗎？”

姚筱婧挑挑眉，的角習慣地上揚，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那似乎是勝利者的微笑。說：“看來你比我想象的，似乎還要堅強那麽一點。”

薑南橘沒有多作停留，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堅強，哪怕再多留一秒鍾，都可能會忍不住失態崩潰。

隻想快點離開急診科，腳步越來越快，後來開始小跑，到最後幾乎在用力全的力氣狂奔。

跑到門診樓背後的小廣場才停下來。夜濃重如墨，寒風凜冽刺骨，隻覺得不斷有雪花落到臉上，瞬間融化水滴，和的淚水混到一起，流進裏，大概是這世上最苦的味道。

雖然紀景安從來都沒有把心思放在這個妻子上，他們共同的家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甚至抵不上去外地出差臨時住的酒店。

但是在男之事上，紀景安一向是極有分寸的，起碼薑南橘從來沒有聽過，也沒有見過他跟別的人有過任何曖昧。

這也是能在這段荒唐的婚姻中，堅持到現在的最重要的理由。他不，可他也沒有去別人。

但是不知道，並不代表沒有發生過。當姚筱婧笑意盈盈，主亮明份的那一刻，薑南橘無端有種潰不軍的挫敗。而這段時間以來，紀景安著急離婚的舉，好像也突然有了合理的解釋。

的手腳凍得冰涼，近乎麻木，隻能憑著本能，不停地繞著花壇慢慢走，黑的影像鍾表上的分針，瘦長而單薄。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起來，屏幕上顯示著紀景安的名字，出凍僵的手指，緩慢而堅決地拒接。片刻過後，他竟又鍥而不舍地打了過來。

他極主給打電話，偶爾打一次，也是為了長輩的生日或者推不掉的家庭聚會。若在平時手機靜音沒接到，他也絕對不會有耐心再打第二次。

薑南橘在他第三次打來的時候，終於深呼吸調整好緒，把電話接起來。毫不意外地，隔著屏幕，都能到紀景安衝天的怒氣。

“你去哪裏了？住院病人不允許單獨外出，你不知道嗎？”

吼聲震得的耳朵嗡嗡作響，的心裏卻難再起一波瀾。好像已經習慣了，在他麵前，不管做什麽，永遠都是錯的。

的心累極了，不想再跟他發生任何衝突，隻是盡可能簡短而息事寧人地陳述著，“我的手背過敏，在夜間藥房排隊，拿到藥就回去。”

“哦？”那邊的聲音戲謔，帶著十足的懷疑，“沒想到你說謊的時候，真的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薑南橘一愣，抬頭看見不遠有一道悉的頎長影，正是紀景安。

因為剛從手室出來，他的上還穿著墨綠的手，外麵匆忙套了件單薄的白大褂，扣子係得七零八落。

紀景安的臉有些憔悴，頭發趴趴地垂了幾縷在額頭，眼眸深邃，鼻梁高，角繃起僵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