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鏡略微托著看了一眼,這樣的項圈也多,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可人在這些金銀頭面上頭最難搪塞,輕易一句“好看”打發不得,必定還要刨究底問出個“哪里好”。
他不得不絞盡腦多找些話來敷衍,“我記得你有個金項圈也是嵌和田玉的。”
蘆笙立刻爬下榻來要回房去把那個金項圈找給他看,“不一樣,我那只是青玉,這只是青白玉的。你等我拿給你瞧。”
說話一溜煙跑了出去,叮叮當當珠翠響徹著獨有的快樂輕盈。
燕太太滿面慈地著出去,接而回轉臉來和池鏡說話,眼底的散去大半,“我們和家先是世,后又結了親,原該親自去瞧瞧,偏趕上四老太爺家中娶親,實在不得空。只是我們不去倒罷了,你大伯母卻該親自瞧瞧去,到底是他們大房的親家。”
說到尾后,把聲音低了些,特地窺了下池鏡的臉。池鏡臉倒無異,只是懶倦的笑著,“
要過年了,大伯母不得是要去一趟的。”
燕太太笑著哼了聲,“他們大房娘家親戚多,年下更不得空了。”
屋里的熱氣熏得池鏡托著額角歪著腦袋,眼睛輕微闔起來,瞇一條看燕太太。燕太太的臉像個男人的臉,有些氣的男人,略高的顴骨和略堅的下頜角毫不留地朝四方劈砍去。和家太太真是天壤之別。
燕太太等了會不聞他搭腔,心里罵了句,到底不是親生的,和不可能一條心。
是二老爺后頭續弦娶的太太。不過池鏡也不是先前那位二太太生的,先二太太直到病故也一無所出。
池鏡原是大老爺的兒子,長到五六歲上頭過繼給了二老爺。從此改二老爺“父親”,先二太太“母親”。大房那頭改了“大伯”“大伯母”。
不承二房這頭的“母親”得也不穩固,才了沒幾日,先二太太病故,娶進燕太太來,又改燕太太“母親”。
他的“母親”先后換了好幾位,自覺得心在漂零似的,和誰都不大親。后來北京南京兩地跑,索連也飄零起來,更覺沒了基和歸宿,人盡管是池家的人,心卻是隔離的。
燕太太自己只有個兒蘆笙是親生的,早些年還指能生個兒子做靠山,可和二老爺聚離多,一年年下來,人老了,期落了空,只好勉為其難指池鏡。
其實也指不上,池鏡外頭是嬉嬉笑笑和誰都打趣兩句,實則心思重,好像有他自己的盤算。這盤算不見得和這個繼母相干,早覺出來在他上撈不到好。
所以自是不肯把過多的熱力耗費在他上,明面上像一位“母親”就算盡職盡責了。
瞅池鏡兩眼,見他還在打盹,知道他是不好說走。也無心留他,便吭吭咳了兩聲,“你父親今日到了封家書,說是翰林院有位老侍讀卸任回南京來了,是姓史。老爺特地托了他,請他提點你的文章。老太太吩咐這兩日就管家打點好禮,到日子你規規矩矩往人家府上去求學。”
聲音不高不低,剛好把池鏡醒。他開眼點頭,“是。老太太今日還在四老太爺府上沒回來?”
燕太太“唔”了聲,“這回四老太爺府上娶親,連蘇州杭州揚州有些老親戚也上來了。難得一趟,都不放老太太走,是要留咱們老太太在他們府上多住幾日。老太太又不放心家里,上午打發盧媽媽先回來幫著我照管照管。”
池鏡想到老太太那雙貓頭鷹一樣機警的眼睛,六十出頭的人了,還永遠一副氣十足的樣子,只管把池家各個犄角旮旯都盯著。他心頭先替老人家聲累,后又覺可笑。
見燕太太再沒吩咐,他起作揖,“母親這幾日勞,請早歇著,我先回房去了。”
燕太太原該問問他吃晚飯沒有,聞到他上的酒味,曉得是吃過了,也不多留他。不過到底是一房里的人,不得不囑咐一句,“去史家求學的事你上點心,別老太太說。”
池鏡答應著走出廊下來,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張笑臉也不黯淡下去。
隔兩日池鏡去拜訪那老侍讀,領著四五小廝,抬著一擔禮,騎著馬往城北一條東臨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條小巷口前頭,領頭的小廝永泉引著往里進,“三爺,從這蛇皮巷穿過去就是東臨大街,比走這街上繞過去近些。”
展眼進去,果然巷如長蛇,細長蜿蜒。周圍人家挨著人家,院墻上雨漬淋漓,地上也不干凈,到是給人踩漿的柿子和桔子,散著糜爛的酒甜味。
池鏡不大愿,“走大路,這小路腌臜得很。”
永泉勸道:“還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讀要歇中覺。”
眾人只得轉道巷里。正是午飯時候,到炊煙四起,鍋灶響。漸往里走,嗅到些腥氣,墻底下渠淌著些水。腌臜得池鏡攢眉,忽地旁邊院門里頭跳出來個婦人,嘩一下往門前潑了盆水,正濺在他馬蹄子上。
小廝待要理論,未及開口,那婦人先把鐵盆叮往地上一丟,叉著腰就朝巷子里罵起來,“這巷里難不就只你們一家?日把往里放,腥氣熏得死人!噢,你們日家凈是和豬腸豬肺睡在一屋里,倒聞慣了,就不顧別人家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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