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法事之后，已經到了正午時分。朱氏帶著蘭山君去后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說，你自小弱，便跟著空名師父念經以求菩薩保佑。”

這是讓別說岔了話。

蘭山君輕笑著點頭，“我知曉了，母親，在淮陵的事，我不會說的。”

朱氏見竟然懂，松了一口氣，笑著道：“這也是為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聲，便只能將過去掩埋掉了。”

蘭山君再次點頭。

朱氏很是喜的溫順乖巧，拉著的手道：“山君，等明日，我便親自帶著你學規矩，若是學得快，下月十五便有博遠侯家的壽宴。到時各家的姑娘都回去，你便可以結幾個子相投的姑娘說說話，再相看一個好夫婿。”

笑著說，“你十六歲了，也該定親了。”

蘭山君無有不應一般繼續點頭：“我都聽母親的。”

朱氏越發笑得歡心：“你這般的子，就跟我夢中見你的時候一般。”

慨道：“想來這就是母了，雖沒見過，但總是能預夢到的。”

蘭山君聞言低頭一笑，卻不再說話了。而后又想起無論是結姐妹，還是相看夫婿，最開始都不如母親想得那般順利。母親初時還勸寬心，后頭每每不順，便又訓誡，“山君，你要討喜一些。”

如何討喜呢？

像現在這般嗎？

瞧著母親是喜歡現在模樣的。

那母親應當喜歡二十六歲時的子。

這個時候，已經懂得去和自己的言行舉止，雖然依舊一倔骨頭，但至學會了給自己披張皮。

而后盤算一番，發現該祭拜的都祭拜了，只余下自己這條命還沒有點上長明燈，便又開始盤算怎麼爭取早日出門去查一查宋家的事。

抬起頭，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便見前頭石拱來了兩個男人。

一個不認識，大概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另一個卻是郁清梧。

蘭山君詫異，倒是沒想到這般快再次見到他。朱氏也瞧見了，帶著蘭山君轉快走幾步，皺眉道：“咱們去后頭說話。”

不認識郁清梧，但看得見他們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曉是窮書生。是不愿意與這般的人打道的，便丫鬟婆子們墜在后頭跟著以隔視線，低聲不滿：“本想著這邊清凈，沒想還有人來。方丈也不讓人攔一攔。”

若是當年的鎮國公府，們在這邊，廟里是決計不會放布袍進來的。

神難得肅然，一味朝著前頭走。蘭山君落后一步，頓了頓，還是側朝著對面已經停步的人點了點頭，這才跟著一塊離開。

一群人急匆匆離去，等們走遠了，郁清梧和才和好友蘇行舟走過來，笑著道：“原來是鎮國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蘇行舟若有所思問：“你確定是鎮國公府？”

郁清梧慢吞吞點頭，一邊走一邊道：“我前幾日還在驛站見過那位蘭姑娘。”

他道：“后頭在先生那里，壽老夫人聽聞我在驛站見了鎮國公府的人，便告訴我蘭家最近要接回一個自小養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著方才那位頗為和善朝我們點頭的就是了。”

壽老夫人是鄔閣老的寡嫂，常年在住著，最喜歡打聽各府的事，也喜歡看各種雜書，說起什麼都知曉一點。

郁清梧：“壽老夫人說，也算是百曉生了。”

說完朝前走了幾步，突覺不對勁，連忙回頭，就見蘇行舟呆船一樣不彈遠遠落在后頭。他好笑道：“怎麼了？我就說邊怎麼沒人了。”

蘇行舟神莫名，快步上前低聲道：“只是覺得有些巧了。跟我在淮陵見過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過那位姑娘長在廟宇里，跟著一個老和尚長大的。”

頓了頓，又道：“因跟機緣巧合見過幾次，印象頗深，我還記得山君，倒是沒有姓氏，孤兒嘛。”

他琢磨起來：“這樣看，應該是我認錯了，這般的出，不會是鎮國公府的人。”

郁清梧心卻跳了跳，臉變幻幾瞬，還是道：“……我記得，蘭六姑娘閨名就山君。”

他將聲音得更低了，“我在驛站里聽的兄長過一次。”

蘇行舟眉頭皺。

郁清梧也覺得此事奇異：“既然如此，我估著這其中是有一段緣故的，阿兄，你萬不可再把今日的話對其他人說。”

蘇行舟與他相十幾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譽要，我不會說。”

又道：“但這般的事，咱們不說，有心人也未嘗不能知會。我聽聞后頭還去殺豬謀生了，見的人肯定多。”

郁清梧腦海里就浮現出蘭山君殺豬時的模樣，不經笑起來，“我說眉眼怎麼還帶著殺氣，原來有豬兄一份功勞。”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他便忍不住打聽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蘇行舟邊走邊回憶：“你知曉的，我十六歲的時候，為著省銀子，便帶著瑩瑩在道觀里住著。”

瑩瑩是他的妹妹。彼時才六歲。

“那日，我給人抄書得了些錢，就想著去給瑩瑩買本新的三字經。誰知剛到鎮上的書鋪旁，便見一個跟瑩瑩差不多年歲的小姑娘在那里乞書。書鋪掌柜和過路之人皆笑話癡心妄想，拿當個樂子看，卻無人給一本書。”

“我見此景，自然心，遂從書鋪買了兩本三字經。一本給，一本給瑩瑩。”

那時候其實是記不得長相的，只模糊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不過有一日，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帶著上道觀大放言辭，還踢了一腳門。”

因時隔不久，瑩瑩還記得，回來小聲的笑，“醉醺醺的，說自己以后要殺頭豬，給佛祖供奉豬頭，給道祖供奉豬尾。”

道觀里其實就是他和妹妹兩人并一個道士住著。老道士笑著道：“不用管，是個酒和尚帶個屠宰小娘子罷了。”

他那時候才知曉兩人原來是住在山腰上的廟宇里。

郁清梧聽得有趣，“后頭呢？”

蘇行舟笑著道：“后頭等沒靜了，我才開門去看，又發現外墻上用木炭寫著一句墓志銘——我現在還記得寫的是什麼。”

郁清梧不由豎起耳朵：“是什麼驚才絕艷之句？”

蘇行舟鄭重地誦：“人必有終，古無不死1。”

郁清梧來來回回品了一番，還是決定遵從心：“——好似平平無奇。”

蘇行舟：“你還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絕。”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這般好的字，于是臨摹了一番，當天就急匆匆上山去拜師了。”

肯定是沒有拜的。老和尚不收他，還燒了他臨摹的紙，毀了道觀墻上的字，笑著道：“真是喝多了，怎麼寫的是墓志銘，實在是不吉利。”

蘇行舟：“他又要我答應不再臨摹他的字，我見他實在是不愿，便答應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話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還沒得及查，你就給我寫信邀我去斷蒼山。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將此事給忘記了。四年前，就是咱們要來那年，我帶著瑩瑩回淮陵跟道觀的觀主辭別。”

他回憶道：“當時去的時候還好，結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沒法和瑩瑩下山，就一直住在道觀里。”

等臨走時，恰好就在山路上看見已經長大的小姑娘背著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我當時沒認出來，還是瑩瑩認出來的，你也知曉，瑩瑩記是極好的，背書之事，連我都比不過。瑩瑩說，那姑娘跟從小的模樣沒什麼大差別，我當時不信，如今卻也一眼認出來了。這位蘭六姑娘，跟四年前的模樣確實是有七八分像。”

郁清梧驚奇：“原來世上真有這般不改模樣的人。”

蘇行舟點頭，嘆息道：“當年，也屬實不容易。聽聞是個棄嬰，跟著老和尚在山下村子里吃百家飯長大的，老和尚一去，便又了孤兒。”

他和妹妹瞧著可憐，便幫著渾渾噩噩的去醫館，等大夫斷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絕無生還可能后，又幫著定了棺材，這才回去。

他唏噓道：“當時瑩瑩還一直跟我說，那是個可憐極了的人，同得很，哭了好幾日呢。”

結果，可憐的人了鎮國公府的姑娘，瑩瑩卻死在了。

連淮陵都沒有回過。

郁清梧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道：“若是淮陵長大的，一時半會怕是改不了習和言語。那進了鎮國公府那般的家，應當也過得不太好。”

他嘆息道：“方輿之見啊——”2

當年瑩瑩，不也是因著這個死的麼？

他神清冷起來，蘇行舟卻因見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時候心也愉悅了一些，小聲對著妹妹的轉生燈嘀咕了起來。

他話一向瑣碎，嘮嘮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著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來”“當年給你買的那本三字經我還留著呢”“等我回去翻出來再曬曬”的話，他能說一天。

妹妹常說他像個碎老頭。他嘆口氣，笑著道：“你當年還說我這般模樣是不能給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說中嘍，你兄長我如今還是孤寡一個。”

“好在你清梧哥哥陪著我一起，否則我形單影只一個人，多難啊——”

郁清梧跪在一邊靜靜的聽著，不斷給瑩瑩燒紙錢。他心沉重，眼眶潤，等出來時，蘇行舟拍著他的肩膀道：“你下次來需得歡歡喜喜的，瑩瑩是個笑的孩子，你這樣，該笑不出來了。”

郁清梧低頭嗯了一聲，等走了幾步，他突然道：“總有一日——”

蘇行舟卻打斷他的話，“別總記在心里。”

他認真道：“清梧，生死有命，瑩瑩的死怪不了你。且你當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的，結果為了瑩瑩的死打上博遠侯府，鉆了圈套，這才被貶去了淮陵，當時我就已經覺得對不起你了。”

他神肅穆：“若不是這次鄔閣老高升，你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清梧，你跟我不一樣，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萬不可再像年的時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郁清梧兩人自小比鄰而居，也是同時見的鄔閣老。但他卻沒有什麼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著考個回淮陵去做縣太爺，往后一輩子窩在那里做個小小的父母就好。

只是后來瑩瑩一去，他也沒了心思春闈，失了時機，便留在繼續讀書，等明年的春闈再考。

蘇行舟笑著說，“若是明年開春運氣好，我能考個一半職去淮陵，便帶著瑩瑩的牌位回家，到時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郁清梧的肩膀，“你在要好好的，我以后需靠在你這棵梧桐樹下乘涼。”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說不得要活到一百歲去。”

“清梧，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麼護佑一百歲的我？”

郁清梧便更重一點錘他的肩，“行——百歲縣令！”

蘇行舟哈哈大笑，跟郁清梧離開白馬寺之前，又看見了蘭山君和鎮國公府一行人。們呼奴喚婢，寶馬雕車，看著很是顯赫，跟他們的布袍格格不。

蘇行舟便想起當年背著老和尚尸下山，固執的求醫館大夫起死回生時的模樣，由衷道：“若真是，還余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郁清梧沉默一瞬，而后沉沉道：“你倒是把瑩瑩的話也學了去。”

蘇瑩瑩最喜歡說的便是“快些有錢吧，往后余生就不吃苦了。”

臨死前，還叮囑他把這句話帶給蘇行舟。

不過，那次讓他帶的是：“郁家阿兄，你記得讓我阿兄往后余生多活些年頭，千萬別像我一樣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過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