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指人的丈夫，暮縣的習慣法。

“開了家餐館。”

“生意還行吧”

“還行。”

他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jiāo流，然而最后說出口的，卻都是些不關痛的寒暄。

人將目移到楊靜上，“這是……”

“我妹妹，楊靜。”

在這兒，“妹妹”有時候也能指代朋友，人不準是哪個意思，視線不免在楊靜上多停留了幾秒。

楊靜只得小聲說：“你好。”

人點了點頭，笑說：“你好。”

后忽然傳來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車挪一挪!”

楊啟程應了一聲，對人說：“那我走了，有時間請你跟大哥吃飯。”

人忍不住捋了捋頭發，笑了笑，“好。”笑意卻很淺，稍稍帶了幾分無奈的意味。

楊靜隨著楊啟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人正彎下腰從兒子口袋里掏錢。

楊靜突然想起來為什麼覺得這人眼了——雖然變化很大，可那梨渦卻是一模一樣。

多年前，在楊啟程收在屜里的登記照中看見的，就是這個人。

兩人重新上了車，楊啟程往外看了一眼，人還牽著孩子站在遠。

楊啟程頓了片刻，還是沒有揮手，直接掛檔開車。

楊靜輕聲說：“兒子很像，特別是眼睛。”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

然而如今的眼睛已經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楊啟程立即看一眼，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

楊靜只請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時間，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楊靜和缸子凌晨五點就起來了，洗漱完畢，正檢查自己的行李，楊啟程從臥室里出來。

楊靜看他一眼，“哥，你接著睡吧。”

“送你們去車站。”

楊靜收拾完東西，問缸子：“缸子哥，吃不吃東西，我去煮點面。”

缸子點頭，“也行。”

楊靜下去一樓廚房，燒水煮面。

等水沸騰的時候，在那兒，發了會兒呆。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人影一晃。

楊靜回過神，轉頭一看，是楊啟程。

楊啟程往里走了兩步，“還有親戚和幫忙的人要招待，頭七過了我才能回去，你跟著缸子坐飛機。”

楊靜“嗯”了一聲。

“回去了好好復習，要高考了，別分心。”

楊靜又“嗯”了一聲。

“有什麼事兒，找厲昀，”楊啟程頓了頓，“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悅姐。”

楊靜撇下眼，點了點頭。

鍋里水開了，楊靜揭開鍋蓋，頓時熱氣騰騰。

眼被水蒸氣熏了一下，有點兒疼。

吃過早飯，楊啟程開一輛小面包車，送缸子和楊靜去車站。

凌晨四五點，深沉天空被深藍出一點兒亮，車站里停滿了大，有些即將發車，呼呼噴著尾氣。

楊靜和缸子一道上了車，打開車窗，探頭俯視站在外面的楊啟程，“哥，你先回去吧，車還有十五分鐘才開。”

楊啟程點了點頭，轉走了。

楊靜愣了愣，沒想到他一句話都沒說。

將窗戶關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陸陸續續有人上車，司機也拉開門上了駕駛座。

發車前三分鐘，楊靜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楊啟程又大步走了回來。

楊靜趕忙將車窗又打開，楊啟程遞進來一只塑料袋，“路上吃。”

袋子沉甸甸的。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趕上車!

楊啟程后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發車了。”

楊靜不知為何覺得頭一梗，“哥，早點回旦城。”

楊啟程點頭，又朝里喊了一聲：“缸子!”

缸子偏頭看向窗外。

“照顧好楊靜。”

“我去，這還用你說!”

車啟了，楊啟程又退一步。

很快，客車往前駛去，車窗與楊啟程一格一格錯開。

楊靜攥了手，qiáng忍著沒有探出頭去，回頭張。

余生，這樣的離別恐怕還有更多，得從今天起就開始學著習慣。

·

待車子駛出車站，再也不見了，楊啟程轉離開。

幫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還有幾個大師傅，以及楊家的幾個旁系親戚，都得設宴招待。

楊啟程原本打算回去補個覺，躺在chuáng上卻突然沒什麼睡意。翻起來點了支煙，慢慢著，不知所想。

等天大亮，楊啟程出門，去酒店訂包廂，點菜。

坐下沒多久，聽見前臺兩個服務員聊八卦，說有輛往市里的大車翻車了。

楊啟程正在翻菜單，聞言立即起，幾步走過去，“消息哪兒來的”

服務員一愣，“……我親戚，就在那個大車后面……現在路上都堵了……”

楊啟程當即掏出手機，給楊靜打電話，然而提示不在服務區;又撥缸子的，也是如此。

楊啟程面凝重，吩咐服務員，“把電視打開。”

服務員立即取出遙控，還沒來得及開機，遙控便被楊啟程一把奪了過去。

楊啟程調到縣里的臺，換了幾個，暮縣新聞頻道正在播放青羊盤山公路jiāo通事故。

記者對著鏡頭：“……據目擊者稱，事發時，滿載乘客的大車沖出路邊的臨時防護欄，直接翻下懸崖……目前，車上乘客人數以及傷亡qíng況，正在進一步核實……”

楊啟程丟了遙控，起走出酒店大廳。

他站在太底下，又給楊靜和缸子打了個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楊啟程沒有猶豫，直接開著車往事發地點趕去。

他開車廣播，繼續關注事qíng進展。

“……出事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客車是核載43人的大型客車，從磐石鎮出發……”

“……目前，搜救隊已經開始向崖下進發，然而坡度大，地勢陡峭，進展十分緩慢……”

楊啟程一路開，一路給缸子和楊靜打電話，然而始終未能接通。

廣播里不斷發布新消息。

“……搜救隊馬上就能到達崖底，現在我們攝像機拍攝的畫面當中，可以看到客車完全翻轉過來……”

一小時后，楊啟程達到青羊盤山公路石嶺端。

然而路已封鎖，往前去，只有接連不斷的車輛。

楊啟程果斷棄車，步行向前。

車堵了幾乎兩三公里，楊啟程每經過一輛大，便要停下來看看。

太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層汗。

掏出手機一看，沒信號了。

他陡然又生出一希。

一輛，又一輛……楊啟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頭，只專注于找人。

三公路的封鎖區域眼看就要到頭，右側是山，左側是崖……

山崖之間，只有這羊腸一樣的路。

楊啟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來，著氣。

汗從額上鼻尖落下，落在上，咸而苦。他覺得自己手在發抖，腳也在抖，耳中鼓噪，視野里一片白茫茫……

“哥!”

悉的聲音，輕雪似的悅耳。

楊啟程驀地回頭，還沒看清楚，一個人就朝他撲了過來。

兩條手臂從肩上繞過去，將他抱住。

這是……

楊靜。

楊啟程閉眼，呼了口氣，也手抱著，手掌在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片刻，他聽見了細碎的嗚咽。

溫熱的呼吸著頸側，拂得他皮有些。

楊啟程拍了拍的背，“沒事了。”

楊靜臉埋在他肩窩，小聲啜泣。

缸子走過來，“老楊，你怎麼來了”

“怕你們出事。”

“你別說，差一點出事。咱們車就在那車后面，當時那車撞過去，我們這車也差點打……就隔這麼近，整車人都嚇傻了……”

他看了看楊啟程懷里的楊靜，“楊靜剛還在著急呢，這兒一點兒信號都沒有，就怕你看到新聞擔心，想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楊啟程沉默片刻，“人沒事就好。”

過了一會兒，楊靜qíng緒穩定下來，便松開楊啟程，退后半步。

懷里陡然空了。

頓了一下，楊啟程放下手臂，手cha、進兜里，問缸子：“你什麼打算要不先回鎮上，換另一條路，你們坐快艇到市里再換車。”

缸子看向楊靜：“你覺得呢聽你哥的”

楊啟程說：“我跟你班主任解釋。”

楊靜想了想，點頭。

幾人沿著路往回走，走到封鎖區外。

好在楊啟程那車后面只停了四五輛，錯一錯，還是能開出去。

一小時后，三人又回到了鎮上。

中午楊啟程請完客，親戚和幫忙的掌勺師傅各自回去了。

樓前地上，鞭pào炸過的紙屑鋪了一地。

楊啟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掃帚，開始掃地。

楊靜看見了，也拿了掃帚，一起幫忙。

很快，所有紙屑垃圾都掃除gān凈，楊啟程將廚房里的水龍頭接上水管，沖刷地面。

灰的泥漿一一流進下水道里，出gān凈的水泥地。

楊靜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楊啟程。

他背影沉峻如山，數年前，就曾經這樣凝過。

一直覺得，自己對楊啟程的qíng，十分復雜，卻也單純。想獨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過得很好。

可這麼多年，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樣，堅定不移卻寂寥落拓。

想起方才那個懷抱。

汗味，煙味，重的呼吸。

他本該這樣。

他就是楊啟程。

糲，高大沉穩，風雨不。

一直他，以十分稚笨拙卻單純的方式。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睜不開眼的日里，抱著他哭泣的那個瞬間，想，的里開始摻雜更多的意義。

無法宣之于口，從生發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殺。

作者有話要說：

☆、(17)膠著(上)

楊靜到達旦城，已經是晚上了，把東西放回宿舍，先去班主任那兒銷假。

班主任很寬容，讓不必回教室自習，可以先休息，準備明天的考試。

楊靜回宿舍，洗了個澡。覺得有點，又出門去了趟學校的小賣部。

待回到教室，數學老師正在講題目。

一聲“報告”，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門口。

數學老師目在楊靜上停了一下，點頭，“請進”。

楊靜回到自己位上，恰好對上陳駿的目，關切卻又復雜。

楊靜垂眼轉坐下。

下課鈴打響，數學老師丟下筆，“……好，就講到這兒，下堂課大家自己復習，有什麼問題過來問我。”

“楊靜。”

楊靜轉過頭。

陳駿看著，“你這幾天去那兒了”

“暮城。”

陳駿抿著，“……你沒跟我說。”

“走得比較急，忘了。”

“那你也沒打電話。”

楊靜張了張口，無話可說。

陳駿沒再說什麼，垂下頭開始寫試卷。

楊靜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陳駿手指一頓，卻沒抬起頭來，也沒說“沒關系”。

·

過了頭七，又留了兩天，所有事qíng都理完畢之后，楊啟程回到旦城。

晚上，厲昀過來找他一起吃飯。

“去你家里，我來做吧。”

楊啟程說：“別麻煩了，就在外面找個地方吃。”

厲昀沉默一瞬，“好。”

到了餐館，趁上菜之前，厲昀問他：“家里的事都理妥當了”

楊啟程點了點頭。

“學校有事，請不出假，不然我是應該陪你回去的。”

“沒事。”

厲昀看了看楊啟程，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聊了些瑣事。

多數時候是厲昀在問，楊啟程在答。

吃完，楊啟程開車送厲昀回去。

厲昀似是有些疲乏，打開了車載廣播，閉上眼，往后靠去。

開出去一陣，楊啟程手機響起來。

一看，是楊靜打來的。

他怕吵醒厲昀，趕接起來。

他將車靠邊停下，把廣播聲音調小。

“哥。”

“嗯。”

“吃飯了嗎”

“吃了。”

“今天二模績出來了。”

“怎麼樣”

“還行。”

楊啟程看了看一旁的厲昀，“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還行是什麼”

“還行就是，北大清華沒指，但是旦城大學完全沒問題。”

“你想留這兒”

那邊靜了一下，“不行嗎”

楊啟程一頓，“隨你。”

楊靜解釋：“我不適應北方的氣候。”

“去都沒去過，怎麼知道適應不適應。”

“你想讓我去帝都嗎”

“……隨你。”

楊靜“哦”了一聲。

片刻，又問他：“你回來了”

“嗯，下午到的。”

“那我周末能不能回家”

“也是你家，你想回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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