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玉腳上的腳鐲為李公館中上下議論，可更為人樂道的是李老爺子竟因著蘭玉，當眾駁了李老夫人的面子。李老夫人平日里在府中積威甚重，無他，只因平日里以雷霆手段管理后宅，發落人時，李老爺子得知之後也不過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就揭了過去。

不是沒人哭到李老爺子面前，早些年的時候，二太太和李老夫人斗得兇，李老爺子也偏寵過二太太，可自從三姨娘白氏進了門，二姨娘就失了寵，沒幾年就去了。即便是二太太最寵的那段日子，李老爺子也不曾當眾和李老夫人紅過臉，更不要說還當著李鳴爭的面。

一時間，李公館上下暗洶湧。

可這些和李明安並不知曉，自他和五姨娘趙氏談過之後，第二天就不著家了，幾乎住在學校。趙氏心中雖有微詞，可想起如今正在風口浪尖的蘭玉，只好由了李明安去。

這個兒子，養得不似深宅大院里出來的爺，趙氏想，李明安到底還年輕，一時春心萌，迷了心竅，指不定多在外面和同齡的孩兒待一待，離得遠了，就會斷了那份心思。

這一日，李明安正好回李公館拿東西，趙氏留他吃午飯，李明安應了，吃了飯又小憩過後才走。

趙氏擔心兒子在外面遭罪，口中殷殷叮囑，又讓下人去打包了一些李明安吃的點心，李明安無奈地說：「娘，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就是待在學校，和同學一起，委屈不了。」

趙氏道聲細語道：「兒行千里母擔憂，你不在我跟前，我哪裡能放心？」

李明安笑嘻嘻道：「我學校離這兒都沒千里，娘，你乾脆將我栓腰帶上好了。」

趙氏佯裝嗔怒地瞪他一眼，說：「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胡話，」嘆氣道，「我倒是想將你拴著，可我的安兒長大了。」

仔仔細細地瞧著李明安，又笑道：「是不是又長高了些？」

趙氏說：「秋了，改明兒我讓裁過來，做幾新服。」

「哎——」李明安應了，看了眼外頭的天，道，「娘，我得走了。」

趙氏說：「去吧，讓車夫送你過去。」

李明安隨口噯了聲，挎著牛皮包，將帽子往腦袋上一戴就朝外走去。他回頭看了眼，趙氏倚門看著他，見李明安回頭，朝他微微一笑，揚聲說：「在外面當心，別跟著瞎惹事。」

李明安揮了揮手，說：「知道了。」

他出了院子，路過園中的一條鵝卵石分叉口卻頓住了腳步。李明安看著那條小徑，那是通往蘭玉院子的，他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蘭玉了。即便是蘭玉生病，李明安也只是遠遠地看過幾次，不敢前去打擾蘭玉。他想，那是他爹的姨娘，是他的小娘。

如是想著，李明安卻像是不控制，已經踏上了去蘭玉小院的路。

李明安心裡似乎住了一個小人，在他耳邊囂著，想去看一眼蘭玉，只看一眼，不斷地攛掇著他，驅使著他，可又有一個聲音說，他已經答應了他娘，他和蘭玉不可能，那是自己的小娘——

就看一眼呢？

蘭玉病好了，他還沒去看過，他就看一眼，蘭玉是不是徹底痊癒了。

院中葉已紅，了秋，午後的懶洋洋的，過樹梢灑了蘭玉滿，修剪得宜的指尖似是鍍了層璀璨的金。蘭玉微微垂著頭，頸子白皙修長，手指撥間琵琶聲流瀉而出，聲兒慵懶悠揚，給這平靜的午後添了幾分恬淡。

突然，樂音陡然一頓，指尖勾弦，如同懶洋洋的劍客，驟然拔刀出鞘，琵琶聲一下子變得激越起來，襯著飄飛的落葉，無端多了肅殺意味。

李明安心都隨之懸了起來，怔怔地看著蘭玉，在他記憶里，蘭玉是冷淡的，溫和的，卻鮮有這般鋒芒畢的時候。他的琵琶聲中藏了恨，沁了見封的毒，稍有不慎就能教人濺三步。

李明安說不清心裡是什麼覺，像從未認識過蘭玉，又像沉迷於其中，他發著怔，沒想到蘭玉竟抬起了頭，二人的目猝不及防就對了個正著。

李明安心頭狠狠一震。

蘭玉好像看見了他，又好像沒看見他，指下不停，如常地勾挑撥捻，眼神卻鉤子似的，著傲慢，著冷，落在他上，又似乎過他，向了別。

錚的一聲，蘭玉琵琶聲戛然而止，他抱著琵琶，客客氣氣地了聲，「三爺。」

李明安如夢初醒，獃獃地看著蘭玉，有些無措，「蘭玉……不，九姨娘。」

「對不住，打擾你彈琵琶了，」李明安說。

李明安期期艾艾地噢了聲，猶豫了一下，才抬進了圓拱門，說：「我聽聞九姨娘前些日子病了，現在可好了？」

蘭玉懷抱琵琶站起，手做請，桌上正放著一壺茶，幾個茶杯，道：「好了，三爺今日怎麼來了？」

他一，腳腕上的鈴鐺脆聲作響，李明安下意識地往他腳上看了眼，又覺得不合禮，僵地錯開了目，拘謹地坐在大理石凳上。

李明安蹭了蹭自己的眼鏡框，說：「我回來拿些東西，趕巧路過——」

路過，偏要進來幹什麼，不言而喻。

蘭玉充耳不聞，他將琵琶放在了一旁，替李明安斟了一杯茶，道：「茶涼了。」

李明安寵若驚地捧起茶杯，道：「不……不要的。」

蘭玉笑了笑，沒有說話，李明安越發不知所措，幾乎不敢看蘭玉，只盯著桌上的琵琶。不是他送蘭玉的那把，這把琵琶有些年頭了，琵琶上已見歲月磨損的痕跡，遠比不上他買的那把——可蘭玉卻沒有用。李明安心裡湧上幾分失落，他低聲說：「怎麼沒有用那把新的琵琶？」

蘭玉飲了口冷茶，說：「我念舊，喜歡的琵琶再舊再廉價，也是趁手的好琵琶。」

二人對坐著，久了，李明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瞧了蘭玉一眼，小聲問道：「你這些日子，還好嗎？」

蘭玉看了李明安一眼，說：「多謝三爺掛念，一切都好。」

李明安皺著眉，有些發愁，說：「你都瘦了，臉也有點兒不好，讓劉大夫給你開一些養子的葯吧，你還這麼年輕，得好好養著子。」

蘭玉目落在李明安上，聽著年的絮叨，關懷是真切的，誠懇又認真。蘭玉心想，可惜了……可惜了，李明安姓李，是李家人。

蘭玉微笑道：「病了幾日，臉不好是在所難免的，養幾日就好了。老爺也吩咐過劉大夫，開了幾劑補藥，日日都喝著。」

李明安心中一堵，嗓子也好像被堵住了，蘭玉是他爹的姨娘，不到他關心——李明安藏不住心頭酸，看著蘭玉，低聲說：「我爹對你好嗎？」

蘭玉說：「整個李公館誰不知道，老爺如今最喜歡的，就是我。」

話聽得刺耳，李明安從未有這樣矛盾，他希他爹不要喜歡蘭玉，可又怕他爹拋棄蘭玉，他日子難過，偏偏這話從蘭玉耳中聽來，實在是讓人難。

李明安說：「那你呢？」

李明安好像抓住了一線安，道：「你喜歡這樣嗎？」

蘭玉一隻手支在石桌上，足尖輕輕一晃一晃的，鈴鐺也響著，他笑道：「沒什麼不好的。」

李明安愣了愣，被他鈴鐺聲吸引去了注意力，說：「這是……」

蘭玉直接道：「腳鐲。」

「腳……腳鐲？」李明安怔住了，鈴鐺，腳鐲……他從未經歷過風月，從未想過大人，尤其是男人還能戴腳鐲。可為什麼要戴腳鐲——轉念一想，李明安盯著蘭玉白皙的手指，腦子裡卻浮現諸多綺念來，愈是不經事，可想的反而愈發天馬行空，不能對人言。

李明安忍不住想起蘭玉戴著這腳鐲在床上是何種風，也會像現在這樣，一一響嗎？他結了，喃喃道：「我爹，我爹給你戴的嗎？為什麼要戴腳鐲？」

腳鐲兩個字都變得了。

蘭玉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李明安脹紅了臉，說：「我爹太荒唐了。」

李明安騰地站直了，他耳朵也發燙，不知說什麼，過了幾秒才憋出一句，「我不小了。」

蘭玉眉梢一挑。

李明安說：「我十九了。」

蘭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卻讓李明安抓心撓肺的，窘又不甘心，甕聲甕氣道：「蘭玉，你別拿我當小孩兒。」

蘭玉笑著哦了聲，道：「知道了。」

李明安抿，他今日來蘭玉院子里是不自，又怕被他母親知道，更怕自己的心思教蘭玉窺出，他猶豫了片刻，低聲說：「我要走了。」

「你要是有什麼事，可以讓人來尋我。」李明安說，「我就住在學校。」

他又補充道：「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會馬上回來的，我會幫你的。」

在他眼裡，蘭玉始終是可憐又可的，他是弱勢的，無辜落李家泥沼中的鳥兒。

李明安對他笑笑，又道：「我走啦。」

蘭玉點頭，「好。」

李明安不捨地離開了院子，臨走前，又回頭看了眼，蘭玉正往自己杯中添著茶。他手腕細瘦，皮白，日下著子病態的白，茶水流茶杯中，不知在想什麼。

蘭玉雖對李明安過分天真可又實在很真誠的話晃了一下神，可愣神也不過是那麼一秒，蘭玉就清醒過來了。

他喝了那杯冷茶，抱起琵琶轉將走，就聽見了後的腳步聲，沒回頭，說：「銀環，把桌上的茶收了。」

蘭玉沒聽見後的應答聲，回過頭，卻見李聿青靠在石桌邊，眼神莫名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

李聿青親眼看著蘭玉眼中浮現戒備，警惕，心中登時就多了幾分不高興，不冷不熱道：「收什麼茶，我不請我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