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帶著家中的孩們從廣善寺回家來,一家人俱站在門首等著,見著馬車駛門停定,甜釀上前簾,笑嘻嘻的去扶施老夫人:“祖母。”
又問姐妹們:“姐妹們在廟裏可住的好?”
施老夫人和幾個孩都下車來,見甜釀神采奕奕:“甜姐兒的病好全了?”
“睡一覺就大好了。”甜釀一手扶著自家祖母,一手牽著苗兒,“家中沒有祖母和姐姐妹妹們,真是分外冷清,大夥兒再不回來,我都想再回寺裏住了。”
施老夫人牽著的手,笑的:“好孩子,不過是離了一兩日,你就這樣惦記。”
桂姨娘和田氏都熱絡迎上來,聽得此言,田氏笑道:“這闔府上下,就數甜姐兒最懂事、心。”
“可不,要我說,我這大孫兒和大孫,都是一等一的好。”
雲綺正和芳兒攜手下車,聽到祖母說話,心頭頗有些不悅,暗自嘀咕一聲,被芳兒聽去,扯住雲綺的袖子,寬的不豫:“姐姐別惱。”
一家人和和的進了正堂說話,斟茶布席,好不熱鬧,喜哥兒和小果兒繞著屋子打鬧嬉戲,施連也回來的巧,正是人齊的時候,屋裏說的正是半月後的中秋節,要提前打點節禮,也要請兩個伶人來家裏說戲,喜慶一番。
原來是前幾日在寺裏,施老夫人和趙安人、張夫人閑聊,說起逢年過節的慶祝,趙安人聽曲聽戲,又不去戲園子湊,常請伶人來家說戲,又說了好些有名有姓的伶人,大大誇贊了一番,施老夫人因此記在了心裏。
施連一聽,亦是點頭:“既然過節,當然要熱鬧些,還有標船上送來的新鮮螃蟹,我去拿幾筐回來,往各家送些,也讓家裏人嘗嘗鮮。”
田氏道:“老夫人要請伶人,那我也請兩個彈唱說曲的,來席面上助助興。”
既然說定,施連連聲吩咐人請賬房孫秉老來籌備,要新鮮果品,也要好酒,席面最好擺在園子裏,搭個小棚,一邊賞月一邊聽戲,最好不過。
孫秉老連連點頭:“曉得曉得,就按大哥兒的意思辦,正巧家裏還收著幾壇上好的金華酒,配螃蟹最是得宜。”
衆人說過一番話,見時辰不早,田氏帶著自家幾個孩子就往後罩房去,甜釀陪祖母坐著說話,正瞧見苗兒出門前朝回顧微笑,心知肚明,略坐了坐,也辭別祖母,往園子裏去。
苗兒正在荼蘼架下站著,不多時見甜釀來,兩人攜手在一說悄悄話,苗兒問道:“人多不方便細問,如今可舒坦了吧?”
甜釀點頭笑道:“姐姐莫張,我哪有半點不好的樣兒。”
苗兒倒笑:“倒不是我多張,只是有人心裏頭掛念著,那日你跟大哥哥回的匆忙,他看在眼裏,也有些急了,拉著我問來問去的,還說這幾日況家小妹妹會去書院一趟,讓你遞個消息給他。”
況家小妹妹巧兒常跟母親去書院給況學送送食,也常替幾人傳個只言片語,甜釀眼睛盯著地面,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殘花落瓣遞給苗兒:“那就托巧兒把這東西送給他吧。”
苗兒笑:“這是什麽意思?我可不懂了。”
甜釀著那衰敗的花瓣微微一笑:“就跟他說,他若不明白,以後就再也別來見我。”
言語說完,辭別苗兒,自己分花拂柳,回了繡閣。
流易逝,轉眼中秋佳節在即,施連吩咐人往生意往來各家各,又往張、況兩家親家都送了螃蟹和新鮮果品,又特別吩咐人,叮囑了幾句,擡著一籮螃蟹和幾盆名貴豔送去了趙安人家。
趙安人看著門房送來的禮品,頗有些捉不:“誰家送來的?”
“是哨子橋的施家,家裏兩個小廝擡來的,說是前幾日他家老夫人聽得安人團圓節裏熱鬧,要布席,正逢家裏船上送貨來,不是什麽稀罕事,只圖個新鮮,請安人笑納。”
趙安人看著地上的東西,和邊婆子說話:“這好端端的……家中哪裏缺這些東西,平素也無來往,這如何能收。”
窈兒正拎著只螃蟹兒:“娘,這螃蟹好,你前幾日不是嘮叨買的螃蟹魚蝦都不如金陵的好麽?這下倒有好的送來了。”
又去看那花,蕊紫瓣,淡雅高潔,是外頭見的品種,窈兒笑道:“這花我喜歡。”
趙安人亦看看送來的東西,禮節上不高不低,又順應時令,恰到好,心頭也是滿意,讓人收拾回了廚房,笑道:“這施老夫人,瞧著慈眉善目的,倒是個通人。”
邊伺候的嬤嬤笑道:“這施家鋪子生意做得也好,前日裏老去買絨線,正去了他家,各各等,應有盡有,裏頭人也多,應酬的夥計半點也未不耐煩,還送了老一兩的線。”
趙安人“哦”了一聲:“只聽聞他家開了個生藥鋪子,如何又是絨線鋪又是標船,到底做的是什麽營生?”
恰好那走街串巷,通達人群的梳頭婆子也在,笑呵呵道:“聽聞這施家是做藥材生意起家的,後來開了好大間的生藥鋪子,還請了大夫義診,生意興旺的不得了,後來又連接開了絨線鋪,絹綢鋪,當鋪,聽說漕運上還有他家的標船呢,專往錢塘一帶販綢,每次那綢布,好幾大車都拖不完的。”
“聽起來倒是個富庶之家。”趙安人瞥了眼窈兒,笑道,“我上次瞧見他家的那幾個孩兒,俱生的不錯,這樣的好人家,想必上門求娶的人趨之若鶩。”
“他家給的出一筆好嫁妝,也自然要挑好人家的子弟,前頭兩個定了,後兩個姑娘,只等著好婚配,輕易不肯許人的。”
那梳頭婆子呵呵一笑:“說起來,這施家倒也和貴府上沾點親,還得喊安人一聲舅娘哩。”
趙安人知道那梳頭婆子的意思,點點頭:“說起來都是親家,他家行二的那個姑娘,和我那外甥兒比,也毫不差。”
“這二姑娘人看著倒是極好,就是命兒有些苦。”梳頭婆子低音量,“安人知道麽?施家今年年節裏出了一等大事,這二姑娘的生母,在看燈的道上被賊子擄了去,至今都未得尋回來。”
沈嬤嬤正走上來奉茶,趙安人聽聞此言頓手,疑道:“竟有這等事,如何一也未得聽人道起過。”
“也不是什麽彩的事,施家不敢宣揚,暗地裏尋了許久,最後也只得作罷。”梳頭婆子道,“這姨娘也是命苦,還未到兒福氣,就不知淪落何,又是外鄉從吳江嫁來的,沒有娘家鬧事,這事兒就悄悄掩過去了。”
趙安人默默喝茶,倒聽見沈嬤嬤輕聲問道:“這姨娘也是吳江人,不知什麽名字?老在吳江住了許多年,怕也是多多認識。”
“閨名倒是不知,只是大家都喚王妙娘,生的豔,細長條兒,瓜子臉龐,角一顆小痣,說話帶著腔調,穿金戴銀的,很是俏。”
沈嬤嬤哦了一聲,撚了撚手腕上的佛珠,搖搖頭:“聽媽媽形容,倒是有些陌生。”
中秋節那日沒想異常忙碌,一大早,先是施連往酒樓去,招待了一番酒朋友,又往各鋪面去,分送月餅節禮,家裏頭也未閑著,先是當鋪夥計送來了一車主死當變賣的往賬房去,又是生意場上往來的人家來家送月餅,家裏頭往見曦園去尋施連,紫蘇道大哥兒一大早便出了門,又派人出門去尋,家中連藍表叔也不在,只得費勞孫秉老周應一二。
後又是況家指派人往施家給田氏送了一籃的石榴和柿子,說是鄉下新摘來的,再又張家,圓哥兒也提著兩個八寶攢盒來送節禮,未來姑爺親自上門,孫秉老又忙,藍表叔不在,桂姨娘忙著支應園子裏各各,田氏在招待況家,施老夫人讓人將圓哥兒接院,喚甜釀來作陪。
甜釀見圓哥兒親自上門,也吃了一驚,施老夫人讓人看座,圓哥兒拜了拜,也有些靦腆:“家中忙碌,母親指派我來送點節禮,問候祖母和姨娘、妹妹們。”
施老夫人笑著招攬他說了一席話:“知道你母親今日必然忙,家裏家外全賴一人周旋,只是你回去,也當和你母親說,省心,勞些。”
向甜釀道:“圓哥兒難能來一趟,你陪著說幾句話。”
甜釀瞥了圓哥兒一眼,將頭埋在茶盞裏,眼神有些懶懶散散的,回應道:“知道了,聽祖母的。”
圓哥兒見神有些懨懨的,也不由得心底冒汗,在一旁錯手腳的,施老夫人不願礙著小兒們說話,尋個空出去佛堂,留兩個嬤嬤帶著喜哥兒在一旁,守著兩人喝茶。
耳房裏甜釀良久不語,圓哥兒陪著喜哥兒好一頓玩耍,見甜釀臉,湊上前道:“甜妹妹近幾日可好?”
“我都好著呢。”甜釀見他湊上前來,垂著眼,佯裝要走,“祖母走了,你也該回了罷。”
“妹妹……好妹妹……”他攔住的腳步,心急如焚,“如今這是怎麽了……好幾次讓巧兒來看你,你都不理不睬的……好端端的,如何生分了?還有上次,你送了一瓣花瓣來,我尋思了好幾日,如何也猜不妹妹的心思。”
甜釀將子一扭,淡淡的乜斜他一眼,半怨半冷,語氣幽幽:“你既然不知道,那又何必來我家尋我?”
“正是因為不知,才要來尋妹妹。”張圓眼裏滿是焦和疑,“我猜不妹妹的心思,只想沖到妹妹前來問一問,又礙于種種不得見妹妹一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來,甜妹妹卻這般冷淡。”
甜釀一字一句道:“你都不知我為何病,不知我為何送你花瓣,不知我為何這般冷淡,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和我,自此之後,索撇個幹淨算了,我明日就告訴哥哥,把你家的聘禮送回你家去,你也回去稟明家裏,把我的庚帖退回來。”
他正要去拉甜釀的衫袖,聽得此言,有如雷擊,全冰冷,怔怔的看著,臉灰敗:“妹妹這說的什麽話……”
甜釀抖抖袖,冷著一張臉,自己往園子去。
張圓怔怔然立了半刻,只覺手腳發麻,綿彈不得,見甜釀門而出,這才回過神來,大步追了上去:“甜妹妹。”
“我恨不得將一顆心都剖給妹妹看。”他堵住,年人清澈無暇的臉龐,神倉皇又著急,都呈現在面前,“妹妹要我死,也把話說的明白些,我到底是犯了什麽錯,才惹得妹妹如此生氣。”
見他那神,坦坦半點做不得假,慕是真,焦慮是真,害怕也是真,不由得心酸綿,滴下兩點淚來:“我且問你,你和那趙窈兒,到底有過什麽過往,幾分誼。”
“啊?”張圓聽如此發問,撓撓頭,“窈兒?和窈兒有什麽關系?”
“我統共只見過趙窈兒兩次,次次見,都一門心思的看著你,喊著你圓哥哥,眼裏只有你,容不得他人。知道我和你已定了親,只等著迎娶過門,卻時時刻刻纏著你說東說西,又不住的拿眼打量我。”甜釀出帕子拭淚,“我又聽聞你兩人自青梅竹馬,因搬去金陵才斷了往來,我瞧你們兩人往來說話的親熱誼,倒像是再續前緣一般,大人們在一旁看著,也頗有些古怪,既然這樣,我也不願礙著你們,要麽病死一了百了,要麽退婚,把位子讓一讓便是。”
“就……就因為這個?”圓哥兒滿臉詫異,“就因為我和窈兒說話……才惹得妹妹生病、生氣?”
甜釀淚水漣漣看著他,委屈又可憐:“自此後,你可別來尋我了,我在再不願意見你,只祝你們兩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圓哥兒猛的一跺腳,捶手說話:“甜妹妹誤會了,真誤會了。我和窈兒確實自打兒時起就在一起玩耍,甚好,我也不瞞妹妹,母親也曾有過那個心思,想請人撮合定親,但安人未得點頭,後來窈兒一家搬去金陵,更是斷了往來,但我指天發誓,只等我遇見甜妹妹,才明白什麽是男之,我對窈兒,多只是兒時誼,兄妹誼,并無半分他想,如今更是,一心一意的只想著甜妹妹,眼裏容不得別人。”
鼻子,問他:“此話當真?”
“當真!”
想了想,又拈酸吃醋:“但我瞧著你們兩人,哥哥妹妹說話好不親熱,過去沒這心思,如今沒這心思,未來保不準沒這心思。”
張圓跺跺腳,滿面焦急:“那妹妹要如何?”
甜釀正道:“這是你和窈兒的事,你倒問我要如何?你願意做什麽來寬我才是正理。”
張圓見面冷凝,想了想:“皇天後土作證,我張圓在此賭咒發誓,自此後,再也不見趙窈兒,若是遇上,能躲就躲,絕不多說一言,多看一眼,絕無半分非分之想,此生唯甜妹妹不娶,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若是以後,有人用旁的理由,你和我退婚,讓你娶呢?”
“我寧願孤獨終老,也誓不二心,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甜釀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見他額頭已沁出一點薄汗,緩聲道:“圓哥哥向來言出必行,我向來信服,我只是害怕……害怕不能和圓哥哥在一起,請圓哥哥諒我的小心眼。”
張圓見面和緩,心頭也松了口氣:“只求妹妹,別說那些退婚的字,我的心思,妹妹還不知道麽,只恨不得掏出來給妹妹看看。”
“我一心一意的對你,你也要一心一意的對我。”出帕子,輕輕去拭他額頭的汗。
張圓只聞得一甜香籠在面上,牽住的一角袖子,聲問:“妹妹的病,如今好了些麽?”
微微一笑:”圓哥哥送的藥好,我自然也好全了。”
兩人又恢複了往日的意,一起坐在廊下小聲說話,喝過一茶,張圓拜過施老夫人,離了施家。
甜釀送他出門,想起一事,問道,“今日這樣的日子,如何單單你一人來。”
張圓臉暗了暗:“家裏有些事兒,正鬧的飛狗跳的,娘也氣的頭疼躺在家裏,也是特意把我支使出來。”
“出了何時?”甜釀聽得此言,詫異問道。
張圓拉著,小聲道:“二哥哥和二嫂嫂昨日吵架,兩人大鬧了一場,二嫂嫂把屋裏的東西都摔了,還用鞭子把臘梅了一頓,把二哥哥氣的一夜未歸家,二嫂嫂今天又哭鬧著要回娘家住,娘勸了一夜,今日起來頭有些沉,又躺下了。”
“可請了大夫來看?要不要?”甜釀也有些惴惴的,“我去看看夫人。”
張圓擺擺手:“吃了一帖藥,好些了,娘不願人知道,你就聽聽罷了。”
兩人正出門,冷不防壁影後轉出個人來,年輕帶笑的面孔,清俊斯文,錦玉帶,正是歸家的施連。
他只見張圓,亦有些詫異,卻不聲送了張圓出門,和甜釀一起往回走:“如何不見親家夫人來?”
“圓哥哥來送節禮,家中又忙,不開人手。”素手在面前扇一扇,笑瞇瞇的道,“哥哥又喝酒了?”
施連上有淡淡的酒氣,面倒顯不出來,但甜釀一見他那雙潤瀲滟的眼,便知他喝的不。
“熏著你了?”他擡袖聞聞,“喝了一點,若不是家裏來尋,險些回不來。”
“哥哥應酬辛苦。”甜釀朝他斂衽微笑,“多虧哥哥辛苦,才有一家安穩。”
他見笑嘻嘻的模樣,緗葉襦,月白小襖,極其靈的模樣,心頭熨帖,微笑逗:“既然知道哥哥辛苦,打算如何謝謝哥哥。”
甜釀想了想,嗯了半日:“等晚上吃席,再敬哥哥一杯酒吧,千恩萬謝,不如薄酒一杯。”
施連忍不住看著笑。
他雖然打小都是溫和有禮的子,後來接手家裏營生,面上多克制了些,日常裏見他都是彬彬有禮,溫和耐心,顯得沉穩有度,但他也才只有十九歲,算得上是個大孩子,真心笑起來尤為清澈明朗,狹長的丹眼會在眼角彎下小小的弧度,只覺暖融融的愜意。
他忍不住的發,又急著要走,拍拍腦袋,聲道:“我這回還不得閑,前院還有人等著,晚些等著你的酒。”
甜釀忙忙擺手:“哥哥自去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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