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至。
春雷萌,萬蘇醒,蟄蟲驚而破土出。銀裝素裹的北涼王府風無限好,春暖花開的王府一樣景旖旎,千樹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時分,徐年單獨來到湖畔,劃船來到湖心,去外衫,深吸一口氣,躍幽綠湖中。
這座湖是活水,遠比一般湖泊清澈,徐年屏氣下潛,刺湖中,但離湖底還有一段距離,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潛,反覆三四次後有十分把握衝到湖底,這才一鼓作氣下潛,湖頗深,照理而言稍深一點的湖底不管如何都應該十指抹黑瞧不見任何景,但玄妙之在於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顆碩大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晝般亮。徐年辛苦憋氣懸浮在水底,他眼前一幕,足以寫任何一部讓市井百姓怎舌的神怪小說:一位高約莫一丈有余的“水魁”盤坐在淤泥中,一頭白發形同水草,緩緩飄搖,閉目定的水魁魄雄健,借著鵝卵大小夜明珠散發的線,依稀可見水魁左手和雙腳被三條手臂細的鐵鏈錮,鎖鏈尾端澆築三顆重達數千斤的鐵球。
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同時殘酷萬分的監牢嗎?
水魁睜開眼,不帶任何,向十幾年來唯一能夠見到的活人。
徐年打了一個手勢,大概意思是稍晚點再丟下來。
那龐大怪張一吸,將一尾錦鯉吸中,直接撕咬起來,從中滲出錦鯉的鮮,幾下功夫整條碩紅鯉就囫圇下腹。
徐年臉漲紅轉青,堅持不了多久,猶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隻有他和湖魁才明了的手勢。
更像一頭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鋒,直勾勾盯著徐年,似乎在懷疑和判斷,漫長歲月的與世隔絕,老魁的思考顯得十分遲鈍,徐年卻是等不了了,嗖一下往上竄,否則就得英年早逝,浮湖面。爬上船,其實水中並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年拭了一下,穿上服,船有火爐,相當暖和,徐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靜如鏡,有些憾,收回視線,瞥了眼白狐兒臉贈予的春雷短刀,橫放膝上,刀鞘,歎氣道:“春雷閨,看來你是沒用武之地了。那老鬼樂意呆在底下當頭鱉,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他吃。”
年時,徐年嬉水筋,差點就沉湖底,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湖底以活魚為食的老魁竟沒生吞了徐年,而是運用神通將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這以後,徐年就養了丟湖的習慣,算是報恩,心不好的時候也會潛湖底,看幾眼那坐於湖底的老魁,就能覺得生活其實很好,一開始將老魁當做了天譴的妖魔鬼怪,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個人,也需要進食,隻是徐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幾年,如何換氣?不會憋死?那他的力渾厚駭人到了什麼境界?
徐年為此專門跑聽亭翻遍有關閉息的武學古籍,只在道教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對符合,可徐年對武當山不陌生,沒聽說山上有哪位當世高人能達到如此絕妙的“玄武定”,在對道士沒個好的世子殿下看來,道藏所謂“脈住氣停胎始結”“若長生,神氣相注”此類措辭不過是故借仙人語來蒙蔽世人,師父李義山更明確說過世上無鬼神,道教天師辟谷三年已是極致,絕無乘龍駕鶴羽化飛仙的可能。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世子殿下拎著春雷上了岸,刀砍下四五綻滿黃芽的柳條,環繞一圈,戴在頭上,一甩一甩那把歸鞘的春雷,
閑庭信步。王府外,一位面如桃瓣的俊哥兒投了名刺,王府門房早練就了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掂量出手上藍田玉華名刺的分量,低頭細細一瞅,是河東譙國林家的小公子,這個家族在王朝不算一線門閥豪族,但與府上有些淵源,林家的長公子本來有機會娶回走長郡主,所以門房不敢怠慢,收斂最先的冷淡,微微一笑,讓這位小爺稍候,馬上就去通報。層層上遞,最終到了二管家宋漁那裡,稍稍思量便拍板了與總督州牧等同的招待規格,很快有人殷勤領著林家公子和一位弱小姐進府,一路上姑娘無形中了一道景,的子骨,不算極,但上的氣態是民風彪悍的涼地極見的韻味,不知是否弱乏或者帶路的行走太快,潔額頭滲出汗水,林公子看得心疼,但實在沒勇氣跟府上的管事提起,河東譙國林家在一郡尚且無法冒尖,對上北涼王府這種鯨蛟一般的龐然大,實在不值一提,俗語宰相門房三品王府幕僚賽總督,即便他去年考取探花,與狀元榜眼曾騎馬一日看盡京城花,可到了北涼王府,哪敢自矜造次。
二等管事領著他們前往儀館,沿湖畔小徑而行,結果探花郎見到了一個絕對不想看到的家夥,只見那人緩緩走來,錦狐裘,富貴人,卻頭戴柳環,吊兒郎當,耍著一柄古樸短刀。
能在等級森嚴的北涼王府如此閑暇逛的,當然就是終日玩鷹鬥狗讀書的世子殿下了。徐年一見到被他丟進糞坑的林探花,給管事丟了個噤聲的眼神,加快步伐,笑瞇瞇道:“探花郎,來府上吃胭脂?元宵節沒吃飽?”
不知徐年底細的林探花嚅嚅諾諾道:“你是?”
徐年故意擺出趾高氣昂的惡心人做派,一臉裝蒜道:“我是世子殿下的伴讀!”
本以為元宵節上了世家子弟地頭蛇的林探花松氣又提氣,神尷尬,眼前混蛋雖不是背景枝繁葉茂的豪族子孫,可與世子殿下親近,其中利害,林探花再不諳世還是曉得八九的。不等他做出反應,那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伴讀”已經上前幾步,離近了直勾勾向樊妹妹,完全將林探花晾在一邊,聲道:“樊妹妹,緣分緣分,容哥哥帶你遊覽王府,聽亭那邊可以見到數萬尾錦鯉跳龍門的景致。”
說完客套話徐年就手去握樊妹妹的小手,橫生一護花豪氣的林探花趕擋在兩人中間,怒目相向。
徐年笑著輕聲威脅道:“吃胭脂的貨,可別不識抬舉,本公子既然是世子殿下的伴讀,那麼喂你吃六七盒胭脂不是什麼難事,或者再出點力,讓你吃個閉門羹也有可能,你掂量掂量!”
探花郎臉青白,可難得爺們了一回,就是不肯挪步,倒是讓徐年有些刮目相看。
態風流的樊姓小姐輕輕歎息,出一個笑臉安道:“林哥哥,無妨,我早就想看看那聽亭的風景了。”
徐年攜同行前,悄悄勾了勾手指,將那名二等管事喊道邊,吩咐道:“讓徐驍別冒頭,耗個三四天再說。”
背對著那對公子小姐的管事諂低聲道:“曉得曉得,絕誤不了世子殿下的大事。”
徐年輕聲道:“回頭再賞你。”
管事笑開了花,“謝殿下賞。”
徐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單獨帶著那位羊虎口的樊妹妹走上穿湖而過的湖堤,還自作主張將柳環戴在了的頭上,丟了個示威的眼神給痛心疾首的林探花。
被命名為姹紫的湖堤上有不鶯鶯燕燕與徐年肩而過,們與管事一樣心思活絡,徐年一個眼神,們就知道世子殿下又開始捉弄新鮮出爐的姑娘了。
北涼王府別說奴仆眾多,就是大柱國恩惠的清客名士也不是小數目,各自在王府別院裡給北涼王出謀劃策做牛做馬,徐年住的梧桐院丫鬟婢就分四等,一等大丫頭有兩人,其中一人天生香,專門給世子殿下暖床,另外一人給徐年飼養雪白矛隼。二等丫頭有四人,其中一人詩詞書畫俱是嫻上佳,尤其寫得一手妍好字,負責給世子殿下紅袖添香,其余三人也都從小到嚴格的音律歌舞熏陶。三等丫頭就做些澆花攏茶爐子的雅活,四等則是做打掃院子之類的活,這些子,除了暖床的大丫頭一等一妖嬈嫵,其余姿也都在七十文上下,徐年若想要吃胭脂,隨時都能吃飽吃撐。
似乎覺得沉悶,樊小姐輕道:“公子使刀?”
徐年沒沒臊道:“勤練刀法十年, 刀小而已。”
為了證明自己練刀多年,徐年做了個橫掃千軍的威猛把式,結果不小心把春雷給丟了出去,差點墜湖中。莞爾一笑,善解人意地歪頭瞥向遠方,徐年撿起那柄遇人不淑的刀中聖品,打個哈哈,也不覺得丟臉,解釋道手誤手誤。到了聽亭臺基上,樊小姐著簷下三塊匾,分別是先皇題詞的九龍匾“魁偉雄絕”,還有出自大家手筆的“有來儀”和“氣衝鬥牛”,反而對拋下餌料錦鯉翻騰的豔麗景象並不如何心,與以往那些被徐年兼施拐來的小姐千金不太一致。
徐年心想不一樣才好,總是魚翅燕窩也倒胃口,偶爾來點秋鱸冬筍才能開胃。
就在徐年著欣賞邊姑娘清麗容的愜意時分,天生異象,湖水沸騰跌宕起來,與大雪時節那一日如出一轍,徐年心中驚喜,一招手讓下人將臉驚駭的樊妹妹領去了儀館,並且下令屏退湖邊所有人,做完這些,徐年急匆匆跑向停有烏篷舟的小渡口,拎著削鐵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剛要執櫓劃船,就看到老黃搖晃著瘦如竹竿的年邁衝過來,竟然還背上了那個曾讓徐年吃足苦頭的長條布囊,裡頭裝有一隻將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年翻了個白眼,這老黃湊什麼熱鬧,到時候萬一湖底老魁翻臉不認人,主仆兩個又開始比誰溜得更快嗎?
等老黃上了小舟,徐年劃船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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