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李旭才發現自己無可去。附近幾個莊子裡同齡的年本來就，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份，去店鋪裡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此時正是上午，除了縣城裡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可浪費。

信馬由繮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裡，上好草料清水，然後跑到廚房，胡找了些乾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長衫掉，換上一麻布短。然後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用的箭，興沖沖地奔莊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年子弟學習刀劍、藝的習慣。一旦族中那個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跟著突飛猛進。即便不能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中兔的奇蹟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餘支箭出揀回，反覆使用，最後幾乎了羽，也沒得半個活。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還總是微微震，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手指頭也磨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注1），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里，天黑後時常有猛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裡草沙沙作響，擡眼去，一隻碩的狍子從左前方三十步急奔而過。

這麼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鬆，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狍子後腰下，深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裡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厚脂。如此大一頭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準能擔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不得又要賺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去，準備拖那狍子前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猛然擡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

“啊！”李旭嚇得大一聲，趕直了，彎弓搭箭。雖然出於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麼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練，危急時刻，手裡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弣上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手一箭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過，“噗”地一聲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嚇了一跳，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了兩，凌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出箭來，一拉即放。箭一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出防用的短刀，閉著眼睛揮。揮舞了半晌，既沒到疼痛又聽不見野狼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張開一條小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麼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衝幾步，跑到一棵合抱的大樹下，背靠著樹幹，以刀護頸，猛地轉過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並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背後在他轉頭的一瞬間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影外再無一。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於其中的，則是自己重的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爲夷。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擡腳將其踹碎。方擡起，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回背後的弓囊裡。“改天做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狍子，早已死得徹了。從肚腹箭傷流出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了，才發現狍子後上有一深可見骨巨大的傷疤，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這才明白爲什麼自己剛翻了狍子，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纔九死一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跳。山風吹過，渾上下不覺孔發。手一，原來服早已被冷汗溼了，溼漉漉地到了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狍子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筋骨無不痠，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下山，所以纔不跟我爭麼？”李旭心中暗自苦，這裡是大山深，指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狍子的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一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李旭覺腳下野草不住打。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的林裡。

“莫非我慌中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上又恢復了幾分力氣，心頭也覺得不那麼虛了。膽子壯起來後，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在春秋兩季換，一季絨，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皮最值錢，那麼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後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狍子蓋好，倒提著護短刀，順著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裡山路，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口。惡狼留下的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山深。李旭側著子，把子上石壁。一手舉刀，另一支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中跳有聲，卻沒有什麼野被驚出來。李旭在山口蹲了片刻，聽不到裡邊有什麼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了進去。

山不深，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餘暉，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的野狼上。那頭野狼肚子上了一長箭，通呈黑紅。箭尾羽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中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

看到僅有一頭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野狼的前肢突然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上冒了出來，快速向後退了兩步，背靠著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拼命，也沒試圖爬出山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間迴響，嗓子裡彷彿著了火，說不出的飢。大著膽子再度向前，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彩。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後的。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茸茸的小狼，擡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卻讓他徒生幾分不捨，略一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吮起他的手掌邊緣來。

一時間，李旭失去了主意。莊子裡從來沒人養過狼，即便有頑無意間掏到了狼崽子，家長看到後也趕把它們拋到野地裡去。狼最護崽，循著狼崽上的氣味，母狼會不遠百里追來與你拼命。直到你將崽子還了它，方肯離去。否則今天禍害驢馬，明天咬鴨，絕對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這隻小狼崽子的母親已經喪命於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慮母狼的報復問題。能不能把狼養一隻好獵狗，他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正猶豫間，那頭小狼從他的手掌邊緣吮吸不出，哼哼唧唧地了起來。

一之下，李旭登時心。解下腰間褡褳，做了一個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進去。然後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一步步拖出來。

有了那條跡指引，李旭總算沒有迷路。他心裡仔細，怕傷及野狼皮賣不出好價錢，又找葛藤編了個爬犁，給狼當起了縴夫。拖著爬犁，沿著跡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自己掩藏起來的野狍子。把兩個爬犁合併一個，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氣吁吁地爬下了山來。

有了這麼大個累贅，下山之路愈發不易。遇到陡峭，李旭只得先把獵逐個用葛藤順下去，然後墜下樹爬犁，最後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來，又得重新將獵裝車，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幾番折騰，不知用了多久，才看見了村中燈火。

進了村子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管家忠叔提了個氣死風燈，正焦急地四下張。見到李旭的影，慌不及待地跑過來，大聲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裡去了。老爺、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見你，肯定要糾集族人尋上山去！”

“我打了兩頭大野，拎不，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滿懷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爺家法，誰會給你求！”老管家李忠看到那隻碩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著李旭罵道。“枉你讀了那麼多年書，父母在堂，不能以犯險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拼命，一旦有個閃失，這個家將來靠誰支撐！你父母由何人來養老！小沒天良的，看今晚老爺怎麼剝了你！”

“忠叔，忠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麼。況且打一頭狼也不算犯險，祖上的英雄不是還引弓虎呢麼？”李旭抱著忠叔的胳膊，連聲討饒。李姓自認爲漢代飛將軍李廣之後，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蹟爲榮。先輩的英雄事蹟拿出來，果然有說服力。老李忠的斥責聲就此打住，把燈籠向李旭手裡一塞，俯拉起了葛藤，怒氣衝衝地喝道：“拿著，頭前去照亮。見到你娘，就說天沒黑時就已回來。山腳下遇到了同窗，向他們炫耀收穫，所以纔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興地答應。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與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門方向走去。

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帶著兩頭那麼大的獵，李張氏果然歡喜。沒等李懋盤問細節，早把一塊熱手巾捂到了兒子臉上，邊替李旭臉上的漬和泥土，邊誇讚道：“也就是我家兒子能幹，才十四歲就已經能箭蒼狼。當年祖上半夜虎…….”

“方纔是誰說要家法來？！”老李懋不滿地說道，“逾時不歸，你還誇讚他。若是與街頭無賴兒同去鬼混，莫非你還給他把風不！”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羨慕得不開麼？你生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這皮，明兒找人了，剛好給他做一件披風！冬天的風冷……”李張氏白了丈夫一眼，笑著替兒子辯解。把巾塞進李旭手裡，憐地說道：“來，自己把臉乾淨了，用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幾盞呢！”

見妻子如此溺兒子，李懋也無法以一敵二。教誨工作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兩頭野拖下去，連夜理乾淨。然後拍了拍自己邊胡凳，低聲說道，“看在你娘高興的分上，今天不責罰你。坐過來吃飯吧，羹都熱了好幾回！”

“馬上來，爹孃先用飯。我今天殺了頭母狼，順手把小的也掏了回來！”李旭答應著，從前褡褳裡變戲法般，掏出一隻絨絨的小狼崽子。

“趕快扔了出去，那是敗家的災星！”老李懋登時變，跳起來，大聲命令。“咱家養了好幾頭牲畜，一旦……”

“母狼已經被我殺了！爹――！”李旭拉長了聲音祈求。他家家教本來就不十分嚴格，長兄早亡後，父母更將其呵護得厲害，所以馬上十四歲了，父母面前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

“那你也養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後會明白自己與狗的差別，要麼反噬，要麼徑自離去！”李懋聽見兒子說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會到威脅，心頭震驚稍定。想了想，低聲解釋。

“何必非把它當狗兒來養，大了後，它不願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執地說道。

注1：漢唐時期中國弓的結構，弓臂的兩末相稱爲策，策端裝耳。耳是供掛弦用的，多以骨、角製作，也有銅製的，安徽省阜縣漢汝侯墓且出土錯金銀的銅弓耳。耳上掛弦的凹缺名弦。無論弦和耳，都要求表面，以避免傷弓弦。但也有將弦直接縛結在弓臂上的，這種作法名";緣";。弓弦有用皮條製作的，也有用絹絞合而的，以採用掛弦者爲多。弓臂中央的弓把部分名弣（弓＋付）。弓把和弓梢之間的兩個弧形部分名淵，亦名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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