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熱切,想想白天從府小跑趙二哥那裡打聽來的部消息,沒來由地心裡發,相繼表示了妥協。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而生,從來沒人養得活!”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都是春天孕,夏初生養。小崽子趁著食富足的夏秋兩季拼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重熬過冬天的嚴寒和飢。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活的可能不到一。所以李懋縱使心裡不喜歡,也犯不著爲了一個不可能養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寵它,一旦發現它了野。要麼殺掉,要麼趕走,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羹。“先喝一碗羹,然後再去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李旭高興地答應著,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麼。飛也般跑出門去,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牀頭下,又衝進廚房,調了碗米湯給它。然後才興沖沖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年亮子也是這般跳,可惜…….。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白天丈夫趕到城裡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纔買得府跑趙二狗子鬆口。據那姓趙的,皇上正籌劃著駕親征高麗。上谷、涿郡、漁、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員已經急了套。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丁的重點地區。
“我說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準備!”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趙二人神兮兮地,“據說皇上發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口袋中最後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裡,希對方屆時能高擡貴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滿意足的趙二人拍著李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導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甲,明年春耕後丁,然後集結整訓,真正出兵,估計得後年開春兒。實話實說,咱倆歸,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差的,還不是人家怎麼說咱怎麼答應著!”
想到趙二人善意的提醒,李懋裡的酒就開始發苦。大隋朝有過規定,止徵老弱伍,也止徵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麼多年!
無論心裡多苦,多不願,有些事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李懋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手託著大碗羊羹,另一手抓著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得很了,吃得如風捲殘雲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鍋裡多著呢!”
“帶隊的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著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麼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儘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裡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夢想裡,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戶槽的,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俯首帖耳。所有年的夢裡,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流氓的欺負。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於自放棄了良家子弟的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面對兒子得目,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府還爲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儘管那飯菜裡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裡,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轉過子,不住地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爲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那都是管不了的事,如今,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家裡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從軍。爹想讓你藉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後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力,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著兒子當逃兵不是什麼彩的舉,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爲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能讓人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裡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了他一記耳。剎那間,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了青黑,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數百戶,那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什麼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想安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裡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娘不指你宗耀祖。只指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裡騎最…….”
在李旭的記憶裡,已經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徵伍,再後來,記憶裡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裡總是那麼睿智。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道:“難道又要打仗了麼?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後,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裡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只是帶著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擡,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爲看顧,人後小竈不知開了多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真正理解,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麼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教多年,無以爲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於院外的幾罈老酒說道。東征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遊不甚,自甘於商人爲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賴上門來,又主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浪頗多,到老時心裡也沒那麼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爲師從來沒這麼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爲販夫走卒,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爲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爲師,終生爲師。無論將來爲商爲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起長下襬,拜了下去。自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行商命運來,李旭一直爲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濛濛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的。
“你起來吧,爲師授業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子耿直,心地淳厚。”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爲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本聽不懂。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人生就像一罈子酒,經歷過歲月的醞釀,才能釀出其中甘冽味道。年人就如一罈新焙,即便再是糧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帶著幾分擺不的青。
“弟子日後若有所得,必登門來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之人,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訕訕之。
“若能來,則早來。過了明年,恐怕爲師的安穩日子也到了頭,該一了!”楊老夫微笑著搖頭。
“師父難道要去遠遊麼?還是應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問,完全沒看見楊夫子笑容裡出的淡淡苦。
“也是爲師命中該有之數吧。畢竟我曾人之恩!”楊老夫子繼續搖頭,終是不願把話說明。
“那是,師父曾經教我,人滴水之恩,必相報以涌泉!”李旭順著夫子的話回答。
“此語未必盡對,但人生在世,心中羈絆幾人掙得!”老夫子大笑幾聲,故意把話題岔到了他,“不提,不提。盡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還未出我門,咱師父先論一論東征勝敗之道!”
“師父是考我麼?”解了心結的李旭笑著問。他昨晚曾經聽父親說此番朝廷爲了東征下足本。現在已經開始籌備糧草、甲,明年春天徵集舉國青壯,冬天或者後年春天才正式開拔。以他的理解,這麼大個國家,耗費兩年的時間來準備一場戰爭,斷然沒有戰敗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聽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論斷。
“先生莫非不看好這次東征麼?我聽父親說要明春徵兵,後年出發。朝廷如此充分的準備,想必是謀定而後,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小小高麗?”按照平日師父所教,反覆推敲了大隋與高麗之間的實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樣的結論。“我有備,攻其無防。我軍械良,兵多將廣…….”
“打仗未必憑得是人多,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點能夠忽視。此去遼東,天時在我麼?此去遼東,地利在我麼?此去遼東,表面是我大隋征討高麗,以衆擊寡。實際上,靺鞨、契丹、室韋,還有遼東說不上名字來的數百部族,哪個不是與高麗脣亡齒寒。如此一來,人和又豈在我?”談及軍務,楊老夫子臉上頹廢之盡去,鬚髮皆飛揚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國,持戟何止百萬!”李旭兀自強辯。雖然被迫做了逃兵,心深,他依然期待著大隋朝能橫掃遼東,打出赫赫聲威。作爲一個在大隋朝長大的年,有種榮譽與生俱來。雖然,這個朝廷從來沒給他予任何實際好。
“持戟何須百萬,如能指使如一,十萬足以平遼東。大隋朝之危不在高麗,而在蕭檣之。一旦變生大軍之後,恐怕,又是百萬雄鬼不得還鄉!”老夫子搖頭,拍案。
臨別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後相見怕是不易。一個藉著難得的好例子用心指點,一個藉著最後的機會專心領會,嘆幾聲,大笑幾聲,不知不覺間,聲音已經穿出了窗外。
“這老東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莊稼般。今兒個怎麼又緩過了神!”窗外,楊師母納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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