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二年，突厥人見咱們大隋剛剛立國，未平，興兵四十萬叩關。把武威(今屬甘肅)、金城(今蘭州)、天水、延安等地，搶了一片焦土。三年，楊大將軍率領十二萬大隋青壯分七路迎敵，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帶）剛好把突厥頭子沙鉢略可汗堵住。當時各路兵馬均不在附近，大將軍本部只有兩萬人。衆老將都建議撤離，大將軍卻不肯墜了我軍威風，帶著五千鐵騎直衝沙鉢略本陣。我家將軍當時只是個旅帥，一直衝在最前面。突厥人萬弩齊發，把將軍麾下一百個兄弟死了七十多個，我家將軍換了兩匹馬，最後是衝上前用刀子捅了沙鉢略的屁蛋子。一場仗下來，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萬胡騎殺得潰不軍，躺了三十餘里！”　那步姓軍對自家將軍素來佩服，聽兩個年口稱讚羅藝，一時心大閱。比比劃劃，說起了羅藝從軍以來的英雄事蹟！

“大將軍楊，是衛王千歲麼？”徐大眼、李旭異口同聲地問道。衛王楊爽是整個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對這位年青將領也佩服得很。此人爲先皇的異母兄弟，十四歲領兵，打遍中原無敵手。二十歲北征突厥，以弱勢兵力破突厥兵四十萬。二十四歲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諸部風而逃，本不敢搠其兵鋒。

“那時候，楊大將軍只二十歲，我家將軍只有十七歲！”步姓軍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將軍，臉上的表又是自豪，又是羨慕。“收兵回營後，上中箭太多，本無法下鐵甲！大將軍親自給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賜酒一盞。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將軍飲酒逾鬥，醉倒不起，從始至終沒呼一聲痛！”

軍中漢子說話，修飾之詞甚，聽起來卻更令人脈賁張。那一役也的確不需要文人墨客過多去渲染，文帝楊堅得國非常，正是憑此戰才使得中原百姓認同了頭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諸胡，也是因爲此役，纔打消了把邊塞諸地當作他家錢糧牧場，輒進來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與徐大眼俱在最容易爲英雄心折的年齡，對當年那場戰爭悠然神往。二十歲的主帥，十七歲的將軍，金戈鐵馬。如果當年自己也在衛王帳下，衝上前去捅沙鉢略屁的人中，未必沒有自己。

“將軍那時也在羅公左右麼？”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熱，大聲問。

步姓軍笑著搖頭，看著李旭充滿期待的雙目，解釋道：“我晚生了幾年，沒趕上。功名但在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爲羅公擎旗！”

“將軍現在擎旗，爲時未晚！”徐大眼笑著恭維。

三人甚是投緣，談談說說，直到離城老遠，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著步姓軍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只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低微，最後不也能爲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麼？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這麼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於臨汾步家，還是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麼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纔還激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的家族來。

“有什麼分別，不都是姓步麼？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輒就提起家族，沒來由地反。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擡槓，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然有區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後，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去朝廷鑽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後，跟當今聖上還有些淵源。他放著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歎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麼名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個鮮卑姓。步鹿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反徐大眼把人的就跟姓氏聯繫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爲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纔出頭的人。

“他那桿槊使得若兔，穩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本達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纔講，羅公捅了沙鉢略的屁，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裡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上卻不肯服。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麼都見過，什麼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生死關頭，會以別的兵相代麼？”徐大眼搖頭，反問。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低聲安道：“兄弟，其實在我眼裡，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的老樹，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面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讀書麼？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麼？”

“那，那是自然！”李旭到自己臉上發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爲家族出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可如果只是因爲對方的出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我分析其家族，爲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爲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只會矇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擡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道。

“我，我….!”李旭到自己整個人都在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況且你上谷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年。“兄弟，你今天能捨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過人欺負。可飛將軍李廣之後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著時，這麼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覺到肩膀傳來的溫暖，直腰桿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幹什麼，愚兄我去塞外幹什麼？”徐大眼笑著說道，流出滿臉坦誠。

經歷了一場爭執，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被拉近了許多。李旭本來不是什麼小肚腸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彼此間年齡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後，會意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

“徐兄，那槊，真的很難煉麼？”走了一段，李旭又試探著問道。下午的時候，步校尉橫槊立馬的風姿，已經深深刻了他的腦海。

“易學難，學到步校尉那個地步，至得花上十年功夫!說實話，十八般兵，煉槊最是虧本！”徐大眼點點頭，低聲解釋。

“這是爲何？”衝突之後，李旭反而把徐大眼當做一個難得的老師，非常認真地求教起來。

“馬槊很貴，也很難做，不是一木綁上個鐵頭便可稱槊。那是秦漢以來的貴重兵，長度、材質都有標準…..”徐大眼儘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灌輸給李旭，就像兄長教導自家弟弟般認真。他之所以這樣，一則是因爲年心，喜歡在同齡人面前展示自己與衆不同。二是因爲李旭下午時捨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這是生死之，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聽了半晌，李旭終於明白，原來一馬槊裡邊有非常多的講究。槊桿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桿，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細均勻的蔑，膠合而。

那韌木以做弓用的拓木爲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細蔑用油反覆浸泡。泡得不再變形了，不再開裂，方纔完了第一步。

而這個過程耗時將近一年，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蔭涼風乾數月。然後用上等的膠漆膠合爲一把，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乾，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幹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桿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纔算合格。

然後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裝鋼槊首，後安紅銅槊纂。不斷調整，合格的標準是用一麻繩吊在槊尾二尺，整個丈八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桿般兩端不落不墜。這樣，武將騎在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費毫力氣。

如此製造出來的槊，輕、韌、結實。武將可直握了借馬力衝鋒，也可揮舞起來近戰格鬥。只是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功率僅僅有四，因此造價高得驚人。所以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將領的標誌。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長兩丈四尺的槊，也要四跟人賣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軍嫡系，才大量裝備了標準馬槊。其他諸府兵馬，通常找木棒裝以鐵尖充樣子，這種僞劣產品嚴格的說只能稱爲矛，與槊半點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據步校尉那桿槊，推測出他的出。本朝不民間攜帶刀、劍、弓、矢，但馬槊，是絕對不準許買賣的。能在家中藏有那麼緻的一桿槊，又請得起師父教導的人，怎會是小戶人家！”徐大眼介紹完了馬槊的妙，低聲指點道：“我並不是看重他的家，而是聽師父說，於細微可見大局，如果領兵打仗，自己這邊將領什麼出，什麼本事，敵人那邊將來什麼來頭，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說著，說著，聽李旭那邊又沒了聲音。徐大眼側頭去，只見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著腦袋，彷彿剛剛丟了個包裹般沮喪。

徐大眼一轉念，立刻明白了李旭爲什麼而難過。想必他經歷下午一場風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當了偶像。一直打算買桿槊去慢慢學，經自己這麼一羅嗦，整個夢剛剛開頭就被打了個碎。

想到這，徐大眼心中不覺歉然。暗罵只顧著賣弄本事，卻忘了邊這位兄弟家境有些貧寒。以李旭的世和格，無怪他對世家兩個字反應那麼大。

慚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鄭重承諾：“兄弟別灰心，等這場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長槊。質地未必趕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卻保證不是白蠟桿子裝了鐵頭糊弄的！”

“多謝哥哥意！”李旭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家，哪裡去請好師傅。金戈鐵馬，縱橫江湖，註定是夢一場罷了。

“兄弟忘了，羅公用的是刀，照樣捅沙鉢略的屁！武再好，用他的還是人！”徐大眼見李旭愁眉不展，繼續開導他。

“謝謝徐兄，不過，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滿腔悒鬱全吐出了嚨般長長地嘆了口氣，換了一幅笑臉，問道：“以徐兄這般手，見識，又爲何不去陣前博取功名。反而學我這短視之人，千里迢迢躲到草原避難！”

“我說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慘了！”徐大眼放聲大笑，雙眼彷彿穿了世間一切般明澈：“我四歲開始讀書，六歲開始練武，八歲起，家裡找專人教導我世間俗務。十年苦功，就爲賣個好價錢。此番東征，有敗無勝。明知虧本買賣還做，我徐家還對得起生意人三個字麼？”

“啊，呃，呃，噢！”李旭驚訝得差點背過氣去，看著徐大眼坦誠的笑容，一笑意慢慢從肚子裡涌了上來，一瞬間，年人溫和無邪的笑容綻放了滿臉。

酒徒注：累吐了，票，票，裡全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