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并沒有馬上應答,絕圣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松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圣胖得像個小圓桶,手卻輕捷,坐下后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怎奈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圣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后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并坐于東窗下的矮條幾,車本來還算寬適,絕圣一上來就顯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圣到現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丑,還出奇的貌,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圣赧然了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去的麼?到那之后發生了何事,除了妖,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復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損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形來看,妖的來歷似乎不簡單,萬一里頭還有別的曲折,一味瞞著只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后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卻已經禍害了十來名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麼麻煩。
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后,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查,無奈查到最后,終究沒能查出兇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于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喪失了神志,妖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別人。”
絕圣出失的神:“原以為滕娘子知道。”
“看來只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后,發現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痕已經結痂了,不大像剛被妖弄破的。”
說回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里拉出來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圣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麼有點像樹枝扎破的?不對,樹枝扎不了這麼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里云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云會堂剪彩勝的時候就扎破手了。”
二人借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跡也已經干涸了,故而并不起眼。
絕圣左手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于是又轉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就會嗅出上的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盯上?”
“也……”絕圣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草胎木心,以水泥土為食,它不嗜不喜腥氣,只人的皮囊,遇到鐘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子就會吸盡宿主的元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人皮,前頭死了這麼多子,鮮有人報,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麼說,表姐手上破了這麼深一道傷口,論理不了那妖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
絕圣托著滾圓的臉蛋苦想一回,無奈想不通其中關要,只好起告辭:“我得趕快去向師兄回稟此事。明日杜娘子該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貧道會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那就恭候道長駕臨了。”
絕圣著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道長請留步,我有一事想請教道長。”
絕圣轉過頭來,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出借翡翠劍,師兄不會那麼快把老妖從陣中引出來,當時那形,耽擱越久變數越多,等到師兄弄來假劍,他和棄智說不定已經死在妖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給師兄翡翠劍,師兄也給了滕娘子六元丹,兩下里算是扯平了,不過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棄智幫忙,他于于理都得答應,于是憨笑道:“滕娘子請說。”
“敢問道長。”滕玉意好奇道,“你師兄今晚給董二娘施了什麼法,為何能讓人那樣??”
“哦,那是【你生不如死開花】蟲。”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名字。
“這蟲原白蟲,師兄嫌無趣,就給換了這個,如何,是不是比原來的名字好記些。”
滕玉意笑著點頭:“好威風的名字。”
絕圣畢竟稚子心,被滕玉意的神態逗得高興起來,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往下說。
“這蟲子逢熱而生,專能驅五毒,師尊本來是捉了這蟲制藥丸,結果有一回端午節,師兄在觀里喝醉了,捉了這蟲放到玉薤酒里,一泡就是七天,揭開酒釜一看,蟲子居然還活著,只是從白變了碧綠,也大變。
“它逢孔必,最喜附著在人的皮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時會奇難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驅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它的嚙咬,還好這蟲只能活一個月,但哪怕就一個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人形。”
滕玉意愈發好奇:“如此了得,又沒有克制它的解藥,若是不小心誤用了,該如何收場?”
“師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驅役它的法子。這蟲子刀槍不,不懼火燎,師兄也是試了許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藥。”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剛才聽世子令宮人先服解藥再董二娘,難不這蟲子會播散?”
“可不是。”絕圣眼睛睜得圓圓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與中了蟲毒之人相接,也會跟著起來。”
“那……你師兄不打算給董二娘解藥麼?”
“怎麼會?”絕圣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這人鐵石心腸。董二娘既騙六元丹又害師兄了傷,師兄不給多放幾只就不錯了,怎會替解毒呢?
滕玉意不痕跡地笑了笑,從袖籠中取出一,在絕圣面前攤開:“小道長,我這劍能砍下那妖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對付你們青云觀的【你生不如死開花】蟲?”
絕圣著那柄碧瑩亮的翡翠小劍,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終于得以一窺真容,他眼饞得不得了,真想馬上一。
他試著出手去,又憾回來:“可是我眼下上未帶那蟲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劍,搖頭嘆氣:“可惜了,本以為馬上可以一試的。”
絕圣急聲道:“反正明天貧道會到府上探視幾位傷者,我可以帶幾只上門。”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把翡翠劍給小道長,道長可以親自比劃。”
絕圣高興了一回,漸漸回過味來,這蟲在觀里算不得寶貝,卻也沒有隨意拿出去給外人瞧的道理,怎麼才幾句話的工夫,自己就答應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劍了,他心里又的。
那劍只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絕圣越琢磨越覺得不太對勁,他嘟著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繞進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經回他,仿佛在說,“道長看我像壞人麼?”
絕圣下車的時候想,滕娘子當然不能算壞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董二娘的時,他和棄智就在簾前,那一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們,下手那樣重,估計董二娘的到現在還淤青著呢。
照這樣看,滕娘子好像也稱不上好人。
***
杜夫人輕輕了滕玉意的額頭:“你這孩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別不是想把那蟲子弄到家里來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騎馬而去的舉,笑瞇瞇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時的態度來看,兩家退婚之事不會那麼順利,段寧遠即將冊封世子,段家斷不肯在這個當口讓段寧遠被人詬詈品行。
今晚的事雖說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但畢竟沒人親眼看見段寧遠和董二娘之間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場誤會,滕家卻執意退婚,過錯豈不又落到了滕家頭上?
有沒有法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過錯……
了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關玉兒一生,萬萬不能讓玉兒委屈。幸而姐夫快回來了,此事當需趁早籌謀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驚道:“瞧我,方才凈顧著聽你們說話,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謝了,今晚虧得郡王殿下幫忙,一家人才能那麼快移到紫云樓來,聽說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來的,玉兒你在車上等著,姨母去當面道謝。”
滕玉意搴簾著窗外:“恐怕已經遲了,姨母你看。”
紫云樓門前,一行車馬齊齊逐塵而去,呼喝聲中,無數仆從策馬跟上。藺承佑與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并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中,那人氣度雍容,形瘦削板正,想來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罷。”杜夫人憾道,“你姨父應該也快到了,待會我們半路會著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門拜謝之事。”
車夫一揮馬鞭,滕家馬車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
段文茵攬轡攔到段寧遠的馬前,沖弟弟怒目而視:“你要去做什麼?!”
段寧遠拽住韁繩,張口要辯駁什麼,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著臉:“剛才你都看到了,王世子了傷,此事必定會驚宮里,你這時候卷進此事,就不怕連累鎮國公府的名聲?”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段寧遠咬了咬牙,“二娘雖然做錯了事,但也是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幫罪,但我對不聞不問,恕我辦不到!”
“那是咎由自取!”段文茵揮馬鞭狠狠到地上,“寧遠,你自小聰敏過人,為了一個董二娘竟糊涂至此!既跟你私會,一定聽說過段家跟滕家的關系,當時在簾后明明醒著,卻聽憑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細想想,真是良善之輩嗎?”
段寧遠一噎。
段文茵冷笑連連:“自是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父親董明府今年述職待選,經吏部評定只得了個‘下中’,非但指不上擢升,恐怕還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過鄭仆,如今鄭仆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剛開頭,我聽說董家遲遲不肯給二兒訂下親事,就是想攀個對董家有助力的高門婿。“
段寧遠臉越來越難看:“阿姐,你縱是不喜歡,也不必將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聲,要是料到弟弟會陷得這樣深,當初就該做得狠絕些。
雖早就嫁去了,卻也常聽人說起萬年縣董明府的兒。董家這位二千金詩琴雙絕,是長安城有名的才。
弟弟在隴右道從軍三年,回來后在一次正元節燈會上邂逅了董二娘,年男竇初蒙,往往只在一瞬間,暗中來往大半年,弟弟對董二娘已是深種。
無意中得知此事,驚怒之下立即弟弟疏遠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頭。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該心答應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樓。我只當命垂危,怎料別有心腸。
“我且問你,阿娘急需六元丹,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幫忙?阿爺在圣人面前也算說得上話,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來找你,反借著這個由頭三番五次去找王世子,你可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段寧遠面霎時變了,段文茵譏諷一笑:“你和玉兒自小訂親,要退婚簡直難如登天,王世子份尊貴,至今未議過婚事,董二娘高自標置,心里怎能沒別的盤算?要不是王世子本不吃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會挑唆你和玉兒退親,哼,小娘子這些彎彎繞繞我可是見得多了。”
段寧遠從齒里出一句:“不是這種人。”
“不是這種人?阿爺和阿兄今晚不在邊,明知那藥不好討要,為何獨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廂愿要救,卻連心里在想什麼都不知道!”
段寧遠臉蒼白,忽然一抖韁繩,段文茵驚道:“你要去做什麼?“
“去京兆府,有些話得當面問個清楚。”
“若還騙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寧遠默了默:“我自有辦法說真話!”
“你給我站住!滕家現在打定主意要退親,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證據罷了。你這時候去找董二娘,萬一被人發現什麼,任誰都攔不住滕家了。到那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負人在先,人人都會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問個明白,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頭之后?“
段寧遠生生勒住韁繩,即便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鎮國公府的名聲。
“忘了這個董二娘吧。以前你說你不喜武將之,可是今晚你也見了玉兒,雖說遮著頭臉,但就段氣度而言,哪一點不比董二娘強?模樣阿姐也見著了,當真是百里挑一的人。”
段寧遠不耐煩聽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殘也要傷上半年,趁還未定罪,今晚我必須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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