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炎坐在馬上，對戚炳靖無聲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然后雙腳夾了下馬腹，又靠近他些，說道：“天太熱。”

戚炳靖扯住韁繩，不急不躁地等繼續說下去。

“天太熱的時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補充道。

戚炳靖笑笑，了然道：“周懌得罪你了？”

“我問他你去了何，他我自來問你。”說這話時，卓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點笑意，目平靜而冷淡。

說得簡單，而他卻十分清楚真正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他去了何，而是為何要去——倘若果真不知他去了何，又豈能夠在此時此地將他攔下質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據實以告：“我令陳無宇長駐關外，又煩他日日叩關謝淖出降，故而來讓他知曉謝淖份，順便資糧與他，否則他又何以長駐得下去。”

“陳無宇長駐關外，是為防誰？”正目視他，又問道，“云麟軍？”

他經如此咄咄人一問，面上竟無一一毫之怒，只亦正目回視，答道：“防的是，晉軍余部。”

卓炎自然未曾料到會得到這般答案，一時微微愣住。

面對如此的質問，戚炳靖并不以為怪，神如常地催馬上前，與坐騎并轡，手替抹去額角的汗粒。

卓炎未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順勢了的臉頰。

然后他拽過的馬韁，口中低喝一聲，同時馭兩匹馬兒向關城北門行去。

行了數十步，戚炳靖側首瞥，忽而笑著問：“倘是我果真臨陣倒戈，你又將如何？”

卓炎沒什麼表地抬手指了指遠關城，說：“先將城門封了，豫燃在關將你麾下人馬殺個遍，”然后又轉過來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

“再引軍出關，與關外晉軍一戰，正好了結你我二人數年沙場舊怨。”

戚炳靖順所指而移目，盯著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漸變為似笑非笑：“竟毫不顧念你我之夫妻恩？”

卓炎不作聲地看他一眼，又撇開了目，神似這話本不需多問。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收拽坐騎的韁繩，迫使離他更近了些，然后手覆上的左，掌下著的心跳，說：“你方才的那些懷疑與狠話，本不必講出來讓我知曉。依你的心，既疑我私通陳無宇部，若真無毫顧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須單騎出關來尋我當面質詢？縱是我答了你的疑慮，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話中真假？你對我，縱使只有一分之顧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的臉未起一波瀾。

然而被他覆的口，卻因心臟遽起狂烈的跳而變得繃僵窒。

……

待近關城，戚炳靖將的馬韁松開，還至手上。

而卓炎此時才再度開口，打破二人后來一路無話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于今晨關。”

“和使什麼來頭？”他問說，又因竟會將和使留在關、自己獨自出關尋他這一事實而出些許詫。

“昭慶公主。”

聽到這四字，戚炳靖面上詫倒是沒了，卻一時無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讓沈毓章與談和？”

卓炎淡淡地“嗯”了一聲。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睹他神，大約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沈毓章大計，如今連‘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況是與昭慶公主的舊。”

……

沈毓章坐在屋，雙手覆膝，神難辨。

在他后一墻之隔的臥中，英嘉央正沉沉睡著，以解連日來倍道兼程趕赴金峽關的車馬勞頓之疲苦。

在他右手邊的案幾上，擱著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此番自京中帶來給他的。

當時是這麼對他說的——

“沈將軍，這些是近日來朝中上下參劾將軍及沈氏一族的彈章。將軍人在金峽關多時，恐怕還不知朝中已了什麼樣。還請將軍先將這些彈章讀上一讀，待我睡飽后，再與將軍談議和事。”

他聽著“沈將軍”這三字，冷冷的心頭忽起一道罅。

那道罅崎嶇而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的與的種種過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為這六年之后還有數個六年，可以讓他在徹底淡忘之前不再輕易有機會翻那些舊事。

……

六年前的出邊前夜，他自老師裴穆清告辭歸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著他。

“毓章。”——那時，還他的名。

他未料到竟深夜違例出宮城，不由皺了皺眉，屏退了府中下人與的侍婢。

的臉不比他好多，在了一聲他之后，便不再說什麼。

他去斟了一杯熱茶給，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上。做完這些之后，他說：“早點回宮，免得陛下擔憂。”

這話雖是關切之言，然他語氣之生冷，足以令人絕。

手握茶，待漸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縱是讓你恨我，我也絕不讓你去蹚北境那趟渾水。”

這“北境”二字，足以點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復沒多久的心火。

他極力克制著發之怒意，對說：“而今已如你所愿——我奉的是提兵出南邊的旨意。”

則默聲不語。

他之心念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請出鎮北境的札子，換來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邊的圣旨。皇帝心切，凡所愿，無不滿足。然而國之北境若此，他一腔報國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無言半晌，待茶都涼了，才緩緩站起，了他為披的外氅，說道：“北邊之，不在大晉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這兵部已盡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親信，任誰掛帥出鎮北境都落不得個好下場。毓章，你我自相識，我并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決不許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你投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絕不怨你，你去南邊后，照顧好自己。”

然后走向門邊。

“央央。”

他在后。

形一頓，回頭看他，目中微水，似乎已經料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似乎要將二人自及長的所有分都以這如炬目一把燒。然后他說：“從此往后，你我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之間的君臣分，便再無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時，沈毓章正背站在屋門口。

夜幕將臨，落日余暉沉關墻之后，巨大的墻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燈燭的屋頗顯冷悶。

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背影，才出聲他：“沈將軍。”

這一聲似乎將他自夢中驚醒——雖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轉過來，對上的目，眼底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遲疑。然后他應聲行禮，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軍拆關而不制止，又哪里還當自己是大平的將臣？對我又何須再行臣下之禮。”

沈毓章不辯不駁，默聲走進屋中，將手里著的幾封彈章擱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來，是兵部當真無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對用敬謂，“我今與卓氏之云麟軍共進退，連累沈氏一族，是我之過。但我毫不悔。”

英嘉央著他，卻并沒有走近他。

六年不見，他上早已褪去了年人的張揚意氣，多年在邊境帶兵的經歷賦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肅的氣質，連他的聲音及語氣亦與記憶中的有了差別。

二人就這麼隔著不大的一間屋子，無言了片刻。

而后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雖無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無論如何也見不得你落這叛臣的絕境。卓炎因卓氏一門慘歿而行此逆舉，尚通人；可朝廷從未負過你，你又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頗沉。

他沒有立即回答，然而卻被他重如千鈞的目得一怔，然后瞬間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開口：“當年你說，決不愿眼睜睜地看著我投死地。然而在此之后，因出鎮北境而死的人，哪一個不是安國護民之良將，哪一個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憑什麼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艱：“原來如此。”

……

當年因之故，他未能如愿北上抗敵，而他的恩師裴穆清卻因出鎮北境而獲死罪，含冤戮。那一道畏戰不守的罪名，或許本該落在他的頭上，而他頂著沈氏二字，皇帝又豈會真降死罪給他？仗著父皇寵，阻擋他安國盡忠之志，這又何嘗不是以其他將臣之鮮去祭這一腔私？

過去六年間，前有裴穆清，后有卓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將，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負他，可朝廷負盡了那些浴報國的錚錚將臣，而他早已將自己視同他們一，又豈能夠心甘愿地向這樣的朝廷繼續效忠。

……

沈毓章將目自上挪開，投向屋外夜，問說：“當初裴老將軍獲罪之時，舉朝上下可有誰為他求過？”

“無人敢求。”答道。

他的臉一如夜，又問：“連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視著他，一時未答。

……

不風的暖閣中，腥味濃重。

猛烈而集的陣痛如同狂浪來襲，將整個人撕裂。

意識朦朧之間，不知是誰在耳邊匆匆甩下一個急切的消息，那只言片語令瞬間大慟。

極大的痛楚令渾汗、虛弱無力，而于這無邊苦境之中仍然試圖掙扎起，因腦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如針般一下下地扎著：若起不來，這宮城外又有誰人能去求這，而若不及時去求這，他必定真的會恨一輩子。

可神識渙散不過剎那間的事。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宮中接生的老嬤嬤大哭數聲，然后便墮了黑暗無聲之地。

……

“不是不敢。”

過了許久，英嘉央才說話。

這半句說罷，又過了好一陣兒，才繼續說：“當時裴將軍歸朝，下獄、問審、定罪、斬，兵部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時，已來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復道，聲音僵，“你有何要事在，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陣沉默。

然后分外平靜地回答：“我難產三日，終得一子。”

話音落后，空氣隨之凝滯不流。

一開始，沈毓章像是并沒有聽清的話，故而表并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過了半晌，他才轉過來，先前僵冷的臉一塊塊地碎裂落，出新的神——他像是聽到了極荒唐離譜的事一般，眼底盡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誰的？此事他為何從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又是如何避過外朝眾人的？倘是今日他不問裴穆清舊事，要瞞他到何時？

他想問，然而他卻一個問題都沒問出口，因這每一個問題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個答案，都如同鋒利帶刺的荊條一般，將毫無防備的他得心口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