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柳枝出新芽, 貝瑤走在裴川邊, 小聲給他講:“我告訴你一個。”
“嗯。”
“我媽媽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裴川有些詫異, 看了一眼。
小步子像是雛燕一樣歡快,語調卻低了:“最遲就是這個月, 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零四年國家還沒有開放二胎政策,正在實行計劃生育,家裡隻許生育一個小孩子。大街小巷著標語“生優生幸福一生”、“孩也能挑大梁”。
趙芝蘭三十多懷了二胎,本來不好意思的, 可是看到兒毫無芥的高興模樣, 便也安心下來,再次到了當母親的喜悅。
趙芝蘭曾經暗暗和貝立材商量:“瑤瑤會不會多想不高興?”
“我看不會。”貝立材妻子肚子,“這個孩子長大了,也能為姐姐分擔很多力。”
夫妻倆合計著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對外就講趙芝蘭回娘家探親去了,等瓜落,二胎出生,再老老實實該上戶口上戶口,該罰款罰款。
懷都懷上了, 也不忍心打掉它。這年三月,剛好就是小貝軍出生的季節。
裴川問貝瑤:“你怎麼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貝瑤心想就是知道啊, 拂去頭上的枝條:“我做夢夢到的, 沒關係,是妹妹我也一樣喜歡。”
“你希它出生?”
貝瑤用力點點頭, 眼中綴滿了溫期盼的彩,裴川皺眉。
“不怕它分去你爸媽的麼?”
“不怕。”笑地回答,“他和我留著一樣的,我們是家人。”記憶裡有小貝軍敦實可的模樣,想起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心得不行。
小喜悅之餘問他:“裴川,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
貝瑤問這話帶著些許忐忑的試探之意,因為知道,上了高中那會兒,裴川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給他找了個後媽,後媽帶來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妹妹。
貝瑤前世和裴川不親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對這個妹妹是怎麼樣的態度。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噢。”貝瑤心中擔憂,那他以後會多難啊。
貝瑤回到家,剛好遇見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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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立材:“瑤瑤回來了,我去看你.媽媽。”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作業寫完了。”
“走吧,我把門帶上。”
貝立材也在前兩年買了托車,而裴家那輛托車,早就換了頗為氣派的轎車。
貝瑤坐在爸爸的托車上,風和地吹上臉頰,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貝軍出生的日子,他生在淩晨兩點鐘。饒是貝瑤知道這些,心中也不免張起來。
趙芝蘭頂著一個大肚子,見兒放學過來,溫地的頭。
一家人吃完晚飯,趙芝蘭皺眉:“羊水破了。”
貝立材立馬說:“我送你去醫院。”
好在是二胎,趙芝蘭一點也不慌:“你先把瑤瑤送回去,還沒開始痛,早得很。”又轉看貝瑤,“回去睡一覺,明天來醫院看媽媽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個人待在家怕不怕?”
貝瑤搖搖頭,鼓勵地握住了趙芝蘭的手。
這一晚趙芝蘭生產,貝瑤在房間祈禱一切順利。
夜晚下起了雨,大風吹樹梢,雨水四濺,窗外間歇伴隨著幾聲雷鳴。
小區對麵四樓,卻在上演一場家境鬨劇。
一周前,蔣文娟皮包裡,出現了一款國外高檔口紅。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隻口紅從皮包裡掉出來,蔣文娟慌了一瞬,在兒子沉默的目下慌張把它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包裡。
“媽讓同事給帶的。”
他明明還沒問,蔣文娟就心虛到自己找了個借口。
裴川沒說話,這世上鮮有人能在他麵前順利撒謊。除非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謊言。
他輕輕“嗯”了一聲,推著椅離開了。直到現在,他依然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可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蔣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攤牌了。
主臥的燈開著,蔣文娟說:“離婚吧,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是我們醫院的醫生。”
裴浩斌作為一個出的刑警,在麵對妻子神出.軌時,依然覺得天都要塌了:“蔣文娟!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你還配當一個妻子,配做一個母親嗎?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手機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當一輩子綠帽王八!”
蔣文娟捂臉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川,可是……”頓了頓,眼淚怔怔流過角,“可這一切都怪誰呢?小川四歲那年開始,我一睡在你邊,就整晚做噩夢。夢裡一片淋淋,我抱著一雙斷了的,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誰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臉蒼白,在房門後靜靜聽著。
“他們當著我的麵,把小川的……”捂著,痛哭出聲,“你全了你的事業,我做了好幾年噩夢。你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個好父親。”
蔣文娟冷笑:“我絕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來他父親是個多冷心腸的男人,他為了他的國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夢裡什麼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隻要一看到小川的殘肢……我……”
又哭又笑,這幾年在自責和痛苦中抑的全部發。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蔣文娟滿臉淚水,“這麼多年是宋醫生一直給我做心理輔導,你說我沒有責任心也好,說我下賤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這樣噩夢般的日子了。”
大風吹掉窗臺上的盆栽,清脆一聲響在夜裡出奇地嚇人。
裴浩斌頹然坐在窗邊,手抹了一把臉。男人指滲出淚水:“對不起。”
蔣文娟嚎啕大哭,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臉,怕哭聲傳出去,驚隔壁的兒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裡,捧著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給蔣文娟的茶。
他瞳孔沒有一彩,許久才在人抑的哭聲中,推著椅往自己的房間走。
暗夜裡裴川並沒有開燈。
他索著爬上.床,看窗外電閃雷鳴。
原來留不住的人,永遠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訴自己,原諒母親,心慌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害怕的……
他閉上眼睛,原來是自己。
隻要他這個殘廢存在一天,他的母親連覺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覺得冷,世界安靜又殘忍的冷。他的殘缺了母親的噩夢,反而是他年紀小,模模糊糊記不清那種痛苦,他記得更多的是人們複雜同的眼神。
他以為失去了雙.,他努力讀書,聽話懂事,將來靠著雙手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就能像彆人家的孩子一樣,為父母的驕傲。
可原來這些都沒有用。隻要他活著一天,他必將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勳章,母親的可怖噩夢。
大風猛烈,似痛苦的嚎。小區裡那棵才開了一次花的小臘梅樹,折斷了枝條,寂寂倒在黑夜裡。
三月二十五號,一個足足七斤中的嬰兒躺在繈褓裡。
貝瑤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貝立材接去醫院了。貝立材樂嗬嗬說:“你猜對了,還真是個小子。”他怕閨誤會家裡重男輕,趕又說,“以後這小子長大了,就讓他給我們可的瑤瑤做保鏢。”
晨風裡,清脆的笑聲咯咯響起。
小貝軍被早早準備好的小襖布包著,昨夜降溫,他得保暖。趙芝蘭在婦產科的床上躺著,笑說:“來看看你弟弟,在我邊睡覺呢。”
貝瑤傾過去,才出生的嬰兒臉頰紅彤彤皺的,臉頰半個掌大,談不上半點好看可。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氣,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頑強。
貝瑤眉眼溫,看著他笑了。
“媽媽,弟弟什麼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貝軍。你看要不要給他取個小名啥的?”
貝瑤彎著杏兒眼:“大名好的,保家衛國,小名跟著喊軍軍就好。”
趙芝蘭笑道:“我也是這麼想。”
家裡多出一個孩子,對貝家來說,雖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負擔。貝瑤的外婆過來幫著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裡,一家人圍著新生命忙一團。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的家庭還很,貝家的錢大部分都借給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來都不好說。小貝軍隻能穿尿布,尿布反複洗,用熱水燙,洗了拿去曬太,消毒曬乾以後又繼續用。
趙芝蘭水不多,等貝軍再大些,估計還得喝。
貝瑤也幫著照看弟弟,沒幾天趙芝蘭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趙芝蘭和貝立材都琢磨著等孩子大點了再上戶口回家。
二胎得罰好幾萬塊錢,這麼一來,開支簡直大得難以想象。
貝立材愧疚道:“瑤瑤,今年夏天不能給你買新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發了工資,給你買新服好不好?”
貝瑤背上書包,笑著搖搖頭:“小蒼表姐不是有些舊服嗎?都好看的,也很新,我穿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服要買好一點的,對了,夏天快到了,還要給他買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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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立材憐惜地拍拍兒肩膀。
貝瑤知道自己爸媽不是重男輕的人,所以心裡一點也不介意。步子輕快地去上學,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給好朋友們分。
貝瑤到教室,裴川早已經在了。
晨微熹,映照在年清冷蒼白的臉上。貝瑤哪怕還沒有和他說話,都到了他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風雪中站了兩天兩夜的旅人,冰冷得沒有一人氣。
貝瑤見他穿得單薄,連忙拉開書包拉鏈,拿出自己的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貝瑤都是勤的人,他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裡隻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同學。
裴川聽見響聲,沒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的水杯上。
抱著書包,在關拉鏈。貝瑤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語氣一如既往帶著清晨問安的溫:“還沒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點。杯子裡有開水,你暖暖手。”
他遲鈍地,手捧住的水杯。
熱度從指尖一路往上傳達,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杯子上有一個開懷大笑的□□熊,他看著它,輕聲問貝瑤:“你弟弟出生了嗎?”
“嗯!”小聲湊近他耳邊,“我沒猜錯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還好小呢。”
聲音裡漾著歡喜。氣息清甜,帶著早餐牛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氣。
“裴川,你放學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不了。”他低聲道,“這個給他。”
裴川往手中放了一個鐲子。
貝瑤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小銀鐲子,這就是嬰兒帶的鐲子,上麵還帶了兩個小銀鈴,放在掌心冰涼沉重。
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分量,貝瑤還以為是小賣部那種玩鐲子仿品。
貝瑤覺得燙手,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麼值錢的首飾,磕磕道:“你、你哪來這麼多錢,買、買這個?”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他淡淡道,“給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嗎?
貝瑤不敢要,被這個純銀鐲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條五錢、一個冰也五錢的時代,這個小銀鐲子得多貴啊?
裴川見無措的模樣,淡淡道:“你給你.媽媽說我爸買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這個,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鬆開的水杯,語氣毫無起伏。仿佛那不是一個值錢的鐲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貝瑤哪裡敢扔啊,坐回座位,小臉愁苦地暗自兜裡足量重的銀鐲子。
裴川沒有回頭看小如何糾結,他翻開書,卻看不進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麵,同事叔叔阿姨們也都家境不錯。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錢,攢了快十年,卻沒有什麼地方需要用錢。他約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數字。
然而他從來沒有送過貝瑤東西。
他安靜地垂眸。從他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事,長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夢嫻給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與“裴川”這個名字沾染的任何東西,一旦沾上旖旎彩,就會變得骯臟不堪被人恥笑。
貝瑤每年都給他準備禮,有時候是串平安結,有時候是男孩子的玩槍,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該給的禮攢了很多年,最後變送給家小嬰兒的一個鐲子。
不帶任何彩的鐲子,不會人非議,也不會汙了名聲。甚至連自己都不明白、不會多想。
放學裴川依然不等貝瑤就走了。
貝瑤看著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揣測不出來他是不是心不好。他一年年長大了,“裴不高興”也變了更讓人難懂的“裴深沉”。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了解他發生了什麼,又如何安。
貝瑤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蒼表姐送給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寫上去。
“Unhappy Pei,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Anything on your mind?”
(裴不高興,你還好嗎?你有什麼心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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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瑤在信紙封麵寫上裴川收,然後下樓去到對麵,投進裴川家的綠皮郵箱。
自從尚夢嫻的事以後,裴川不管有什麼緒,都不會在麵前表。他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而要保護他的卻跟不上他長的速度。
貝瑤怕他難過了自己不知道,隻能想一切笨拙的辦法去靠近冷漠的年。用簡單的單詞詢問他,如果他不願意回答,可以當一個普通的英文練習遊戲,不會他為難。貝瑤希能在自己家積灰的郵箱收到他的回複,知道他每天都會去郵箱拿訂的鮮牛。
然而直到春天過去,貝瑤也沒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貝軍長開了,不再紅彤彤皺,變得.可了起來。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鎖進了箱子裡,箱子裡麵有各種奇奇怪怪東西,從泛黃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在了箱底,了必須忽視淡忘的一切。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還沒有離婚,家裡的關係卻已經降到了冰點。
有好幾次蔣文娟看到裴川,張了張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反而笑著問他在學校裡表現如何,以後想讀哪所高中。
裴川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商議結果,卻很好猜,約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給他講離婚的事。
多可笑。
一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父親,一個見到他會做噩夢的母親。他們也有最後為他考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儘力拚湊完滿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戲。
隻是他清楚,他的心是涼的,涼了一眼不見底的深淵。
八月份蔣文娟搬出去住了,了耳發,對著兒子說:“媽媽要去出差,過段時間會回來,你好好學習,有什麼想要的禮嗎?”
“沒有,一路平安。”
蔣文娟在兒子冷靜幽深的目中,生出了些許慌張,然而還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
裴川知道迫不及待投向的“幸福”。
等蔣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間。他按下手中的紅按鈕,耳機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久才來?”
蔣文娟回答:“得和我兒子解釋一下要走久,我給他說我出差去了。”
“你這樣也不行,總得告訴他真相吧。”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說。”
“那……”男人的聲音有些猶豫,“你們離婚了你兒子跟誰啊?”
那頭久久的沉默。
裴川冷冷按下結束按鈕,然後他把竊.聽主控按鈕銷毀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電子科技方麵有這樣的天賦,他抱有最後一希,希蔣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親依然在他還沒有徹底長大這年棄他而去了。
他這雙殘缺的、會給人帶來噩夢的殘肢,這輩子再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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