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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獨自送姐姐去機場。

姐姐一見昭昭就像有私事說,礙于沈策在,難開口。上了車,姐姐為避開司機,耳語說:“昨天他和你求婚,我開心得一晚沒睡,在床上翻騰來翻騰去的,想起件事。”

“什麼?”

“媽結婚那年,沈策問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過。”

“為什麼問這個?”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時候,有人說到自己命中缺什麼,聊起來,就全把出生日期,還有出生時間都報出來了。開始沈策沒說什麼,大家一散,我倆去吧臺喝水,他忽然問的。不過很快,他就說是開玩笑的。”

“他是喜歡開人玩笑。”

“單是個玩笑沒什麼,”姐姐說,“你聯系一下咱倆出生時間被搞錯的事兒呢?”

愣住。

這件事,大概就在媽媽再婚后,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給小姨過大壽。兩姐妹出生那天,是早產,昭昭爸爸沒來得及趕回去,和小姨全程候在產室外。小姨說,當時有個印象,先看到的嬰兒臉小小的,秀氣,頭發。等到雙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護士卻說卷頭發的那個,長得像混的嬰兒是姐姐。小姨怕自己眼花,看錯了,問本沒顧上這些,見到一個就歡喜得直流眼淚,兩個一起抱出來,更是哪個都喜歡。再問醫生護士,也無人覺得出錯,便認為是自己看錯。況且是一家人,一對雙胞胎誰先誰后本不重要,也就沒再說。

很快,去世,昭昭父母離婚,各帶走一個兒,小姨搬去澳洲,姐妹倆再沒見過老人家。直到那年,雙胞胎趁著假期去祝壽。老人高興,把“眼花”的往事當趣事講了。乍一聽此事,昭昭和姐姐都當奇聞,轉述給爸媽。爸爸一笑而過,媽媽當了真,讓人去查,出生檔案病例齊全,并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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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只怪你們長得不像,一般雙胞胎都分不出,不會誤會這些。”媽媽笑說。

“出生檔案都在,不會錯,”爸爸下了結論,“肯定是老人家看錯了。”

姐姐把這當巧合,講完便罷,轉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嗎?

昭昭回程路上,看著車窗外街景,想到許多。這半年,萌生出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和沈策有緣,且緣極深,不止是這輩子的關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尋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廳里,和兒子在下棋,見著急的樣子,告訴說,“我半小時前見他,在水榭喂錦鯉。”

尋到水榭,他剛喂完,用干凈手:“回來了?”

巾被丟到竹編的筐里。

沈策到矮幾旁坐下,給茶壺添了二道水。壺里是大紅袍。

昭昭挨著他,坐在地板上:“剛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還在說我們可能出生順序出錯的事。”

他倒了兩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你們是親姐妹,誰大誰小都沒影響,沒必要執著。”

昭昭觀察他。

沈策被盯著,抬眼問:“我說錯了?”

瞅著他:“你問過我姐姐,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過。澳門婚宴前。”

“是嗎?”沈策放下舀的勺子,“記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還有爸媽都不知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計和開的玩笑。”

“我想聽實話。”

“什麼實話?”

“假設出生順序搞錯了,那個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還是發現了什麼?”

他短暫沉默著。

問秦昭昭那天,他剛經歷了第一次生死攸關的回憶。十五歲的前鋒參領,躺在帳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無依……那一夜,軍醫的徒弟聽他細細說著胞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細到每月頭發長多都能用兩指比出來。當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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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恢復知覺后,在泳池畔,聽眾人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說的,和過去妹妹的一模一樣。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就算是老天故意給他設局,他都不會認錯妹妹。

對于誰是昭昭,他從未搖過。

那兩天他初拾前世記憶,心所的震巨大,難免失言,在吧臺,問了秦昭昭那句話,轉念就覺得不妥,以“玩笑”帶過。

這是他難得因為不夠謹慎,犯下得一個小錯誤。

昭昭的聰明從不輸他。過去是,現在更是。

他需要給一個完答案,一個,不會讓回憶痛苦的答案。

從沈策的沉默里,捕捉到異樣:“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尋常,你一定有話沒告訴我。”

“還有,你家人說過,你自己也承認過,你小時候能活下來是因為被帶回江南,這里有能拴住你的東西。拴住你的是什麼?你長到三歲不肯說話,老僧說你有前塵夙念,回未忘。你記得什麼?”

懇求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夢到過你,”無法再瞞,“很多次,都在一個宅院。我給你系腰帶,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夢中畫面,怪陸離,模糊不清。記不清。

那兩日醒來滿臉淚,不甘心,試圖抓住多一點的東西,徒勞無功。反反復復僅有短短一幕:原木的地板在腳下,一路走,一路吱呀輕響。天熱,知了不歇,婢們在盛滿冰塊的木盆旁,搖著扇,為他驅熱。敞開的木門外,似的水車一頓頓地將水不停高,以水的循環降溫。而手握玉帶,走向他……一切真實得可怕。

“就算夢是假的,可我能覺到,我們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訴我,”他,更了解他,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可以確信自己說中了、猜中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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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這恐怕是他此生最艱難的時刻,著那雙眼睛。

沈策緩慢移開視線,把茶杯輕推到手邊,想讓喝。

昭昭紋,屏著淚。

的注視下,他終于深嘆一聲,打破沉默:“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靜了一瞬。

“這個故事,有關白虎,”他再度出聲,“過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鳥與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見到了一只通皓白的虎,大家都說這是吉,常拿食去供奉,為它唱頌。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為白虎,它自就是異類,同類不容。所以它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沒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以護人。

因為縞如雪,它喜濃艷,自與一紅花相伴相近。這花,花開一夏,初秋花葉凋零,冬日埋于雪下,來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復始。年復一年,等三季,見一季。為怕它被鳥傷害,白虎四找尋荊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荊棘生,長叢,叢林,了鳥和人都無法靠近的地,紅花脈漸和荊棘連在一,結為一。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過荊棘叢,找到藏的它。”

“數年后,天災人禍不斷,有人斷言,白虎是兇神,引禍水來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憤怒恐懼,持火把、刀鏟圍追白虎,得它無可逃,唯一一條生路是躲荊棘林。它不愿去,怕牽連荊棘深的東西,東躲西藏,遍鱗傷,等花期一過,終于逃了荊棘林。”

他飲了口茶,指腹挲著杯口:“本該在初秋凋零的紅花,意外開著,在等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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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氣息,等一個結局。

“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會用火。一場火燒了數日,花葉脈早和荊棘林相連,竭盡全力護著白虎,想讓它能有機會離開。逃走,逃到再沒有人的地方。”

眼前已經有了火半邊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嗎?”

他搖頭。

怎麼會逃,為什麼要逃。

不用說故事的結局,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該出生,所以命薄,很難活,”他的聲音說,“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來,是因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懸著竹簾,為擋。此時,尾端在風的吹下,輕掃著地板,劃出響聲,很輕,是這里唯一的雜音。

“相信我說的嗎?”他問。

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紅的眼睛,這也是他頭一次有淚意,沒避開點頭,眼淚涌出,仍覺不夠,重重點頭。

“沈策,”他啞聲說,“無愧天地,卻愧對于你。”

前塵往事早過去,留下的痕跡僅剩下他曾被濃煙傷過的嗓子,糙、啞,卻不沉。

他為救部下,為保百姓,為大軍解圍,一次次赴死。最親的姓埋名躲在遠房親戚家。哥哥加進爵,虎踞柴桑,而為省錢度日,一夏著一雙木屐,不到被要出嫁保不住自己,連一封信都不肯給他寫,怕暴他,威脅到他。

蔑皇親,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卻不敢多聽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鑒”,更不敢多問一句,你漆繪木屐,是為誰。

……

“我們不該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為,”他說出了從未說的,“我從沒這麼想過,自始至終,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哭得完全失了聲。

湖面的刺得睜不開眼,看不清他,隔著和淚水,如同失去了視能力,只有他的聲音還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訴自己還有機會,告訴自己你會回來。”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

千載江水,燈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鑒。

☆、尾聲 晴圓缺,皆是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長房長孫這一脈僅存后人,澳門老宅子自然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樓的天臺修了一個樓上小樓,建了個比小樓和蒙特利爾花房更大的花房。

年夜飯前,不知誰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無外人,沈家男人們搬桌子挪花盆,人們端菜,擺了數桌,長房人最,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媽媽,還有沈策和昭昭。四人湊不一桌,和老人家們合并了。

這桌人輩分大,理所當然了全家人敬酒的對象。

昭昭吃了沒幾筷子,一頓飯環繞在邊的都是:“小舅,小叔……”只盼著大家長得慢點,不要沒等到三十歲,就被

“過去這春節不|春節,歲首,元旦,”老管家夫婦同樣在這桌,老管家見合家歡場面,高興了,聊講起來,“1914年時候,大家剛離了清政府,都一腦的想除舊革新,當時的務部就說,日后要管農歷初一|春節,端午夏節,中秋就是秋節,冬至是冬節。原來的‘元旦’挪給歷一月一日了。你看這了快一百年,都習慣了。”

話匣子打開,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紀,聊沈家初到澳門時的景,聊到回歸前后的變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來澳門的初衷,慨萬千:“我和寶盈相識,就是因為澳門開放了牌照。你看現在氹仔島上多熱鬧,全是牌照放開后建起來的。不容易啊,發展到今天。”

沈策聽得多,不大說。

時間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這里剩下一群年輕的。

小孩子們圍攏上來,照父母們的囑咐是:這是家里最新的一對新人,婚宴在元宵節。今晚大家先預熱,尤其小孩子要圍攏著,給他們添福添喜。眾人焦點在他們兩個上,聊著說著,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沈衍就勢起哄,讓大家搬花來,好好試試“沈家新媳婦”的功力。

被人以圍巾圍住眼睛,出口鼻。

起初,大家守規矩,搬來的都是花,禾雀、山茶、鶴蘭,鹿角海棠等等……后來蘆薈搬上場,文竹端上來,仙人掌都要試試。可惜沒有分毫難度,凡有味道的,昭昭一聞即中。

“最后兩個。”沈衍想到奇招。

靜候。一個盆栽被搬來,放到地面上。

“伽藍。”

沒懸念,猜中。

“最后一個。”

這回奇怪,沒有花盆落在地上的靜,或是人抱來小盆栽的腳步聲。很淺的,悉的香氣,心漸澄澈。

“沈策。”手,到男士襯衫的前襟,確認了。

滿室笑聲回答了,昭昭解開圍巾,對上他含笑的眼。

“為什麼不夸我?”把圍巾遞給他。

“意料之中。”他答得理所當然,辨不出就不是沈昭昭了。

梁錦珊算開了眼界,直呼神奇。

“夫妻深。”沈衍說。梁錦珊瞥自己青梅竹馬的老公,繼而湊近聞了聞,搖頭否認:“讓我來,我做不到。”

守歲到深夜,孩子們被送去先睡。

男人們搬桌子收拾碗筷,人們把盆景歸位。

“我以為你在花房養得都是奇珍異草,我去過幾次沈策媽媽的花房,都是沒見過的,”梁錦珊說,“沒想到你養了這麼多虎刺梅。不過這梅你養得真好,像樹。”

老輩人最在家里養得就是君子蘭,虎刺梅和水仙,因為好養,無須照顧,是四季花。

但昭昭養虎刺梅和尋常人不同。

雖然也有十幾盆的小盆景,那都是養來玩的。最惹眼的、用心照料的大盆虎刺梅全在花房東北角,每一大盆冒出十幾個帶刺花枝,每一花枝接近兩米高,猛一站在這一盆盆帶刺的枝干旁,像進了荊棘林。

們抬頭看高,能見一簇簇極像紅梅的深紅花瓣。

“我喜歡它的名字。”昭昭說。

“虎刺梅,”梁錦珊仰頭賞花,“明明刺梅就可以,為什麼要是虎刺梅?”

虎在何

昭昭搖頭,凝視這些植:“誰知道。”

初一的早晨,沈策一早帶離家,步行閑逛。

澳門旅游局辦了不新春活,年初一自然是最熱鬧的,他們在馬路邊,恰好到金龍巡游的隊伍。沈策怕被人群到,帶躲到一個店鋪里,人家開店做生意,沒理由占著位子總不道義,進店,沈策先把熱乎蛋撻給,讓吃,自己問老板定了一批豬脯做禮,準備讓人這兩天來提,寄送到九江的分公司,當作新年假期里總公司發放的額外新年禮。本來圍在店門口跟著看熱鬧的老板,突然做了一單大生意,樂呵呵說金龍吉祥,新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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