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發三問，編借口的時間都不給人留。

葉渠嘖聲皺眉，“你莫急，此書丟失在采滄畔，我必然會為此負責。待我過幾日完整默出來還與你，你且先暗中查出竊賊，兩不耽誤。”

“不耽誤？”倚寒微挑眉，“葉老輔佐帝那時，可聽說過月家有出仕之人？如你當年所見，月家人就是這般冥頑不靈，整整百年，月家寧不出仕也要死守‘天道’，在我們月家人眼里，帝繼位無異于顛覆天道，禍朝綱。”

葉渠默聲，已明了他是何意。

“如今的皇帝便是看準我們月家忠心，斬帝，清君側，守天道。可若教他知道，月家中有我這麼一號人，不僅能找到百年前的崇文作，還將其私藏，甚至尋了您這位早該被滅的帝輔臣一同修復此作……”

倚寒淺抿了口茶，眉間微蹙，“那我該是什麼后果？月家又會是什麼后果？葉老您上了年紀，看不清楚其中彎繞了不？”

《論月》失竊一事若只是小盜賊得了風聲，貪財牟利倒也罷了。若是月家政敵刻意為之，那便是要將此書呈上去給皇帝過目，明明白白地代是月家人私藏的。

屆時月家如何說得清楚？

百姓的言論和思想可以自由，但忠心之人必須永遠忠心，否則對如今的帝王來說，那就是背叛。跟著皇帝推翻帝政權的月家，怎麼能背叛九五之尊呢。

“是我存放欠妥，害得你此時提心吊膽。”葉渠握雙拳，敲在桌上，“你與月家人所思所想皆有不同，每日卻要偽飾自我，同他們虛與委蛇，想必不好。若真被人拆穿了去，也是種解。”

倚寒忽笑，“您是這麼想的？月家是虎狼之地，若教他們知道我的言行有悖于月家教誨，誰還管我是不是世子，那就是我的死期。可我不想死，我寧愿一直裝下去，等著天下大同的那一日。這是，我一位故人教我的。無論如何，命最重要。您不也是嗎？”

是，他也是。是大小兩位帝最信任的葉閣老，也是亡國時的狗賊葉渠。小帝被斬殺時，多忠臣一同殉，唯有他葉渠降了，免于一死。

他是貪生怕死之徒，該盡天下責罵，可那又如何？無謂的犧牲有什麼用？活著才有用。

他留著命，躲在這采滄畔，見到多文人墨客，后起之秀。他們如同朝，如同明珠，一顆顆都是希。

晟朝有為小帝想要的那般模樣，他要活著等到那一日。更何況，大帝死前囑咐他守護的那顆夜明珠，已在王朝被滅時不知去向，他要活著找到那顆夜明珠。

“所以，您同我繞了這麼久的彎子，還不打算告訴我何為‘解你燃眉之急’嗎？”

兜這麼大的圈子，竟仍是糊弄不過去，葉渠唉聲嘆氣，只好同他耍無賴，“我問你《論月》從哪兒拆箱拆出來的，你跟我說是家族淵源，你月家什麼淵源能藏崇文的作？我知道你敷衍，可我追問什麼了沒有？我問你沒有？”

倚寒點頭，“你同我耍無賴？須知耍無賴其實是我的專長，平日里不拿出來獻丑罷了。你若不說，我便坐在這里不走了。要不了半個時辰，外間就會被斟拆得七七八八。我賠錢事小，我若不賠錢，拆了便走人，換作你自己賠錢，事可就大了。”

眾所周知，采滄畔的主人，窮得只剩才華。

“你、你這人……”葉渠抬眸瞪他，瞧他也是一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的架勢，葉渠又屈服了，斟酌片刻才道，“你給我點時間想一想，如何做到在不出賣這位小友的同時又把事給你整明白。”

各退一步，倚寒問，“要想多久？”

葉渠拍著腦袋苦笑，“我上了年紀，腦子不好使。不如這麼著，你幫我尋一樣東西，你何時尋來，我何時告訴你。”

“年紀大了，卻老巨猾。”倚寒輕嘲。

心以為他不會同意，葉渠正盤算對策，冷不防間聽他接著道，“說罷，要我幫你找什麼。”

詭異，倚寒竟這般好說話？看來他對此事當真上心。

葉渠不再多想，利索地拿來紙筆，開始繪圖，“一顆夜明珠。我年紀大了記不太清，應該是長這樣。上面鑲嵌了銀的蝙蝠花紋，我尋了許久也沒個下落。”

筆收圖現。

倚寒：“……”

葉渠：“？？？”

無言間，兩人陷了沉默。

且教葉渠不明所以之時，卿如是已在府中書房里看完了葉閣老磕磕絆絆的前半生。

前朝舊臣，二十歲了閣，在位四十年，輔佐過兩任帝。其中小帝繼位第八年，也就是七年前，帝王朝覆滅，他歸降于新帝，后來對外稱世而居。沒想到是瞞份了采滄畔。

卿如是算了算，葉渠竟有將近七十歲的高齡，瞧著倒還算年輕的。為閣老，在一眾大臣都殉的殉、殞命的殞命時歸降了。心態是真的好，能不年輕麼。

倘若葉渠不能將《論月》還給貴人，沒準那貴人會要了他的命。卿如是鋪開紙，開始默背第二篇文章。

一坐便是一個時辰，皎皎前腳端了蓮子羹進屋來，卿母后腳也踏進了屋。

卿如是瞟了一眼，趕忙拿書住紙面，“娘，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卿母一面說，一面狐疑地道，“月世子的近侍斟方至府上，說是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說，特意代他傳話。我瞧他后跟著兩名小廝，手里都拎著禮。你們……？”

“？？？”卿如是眨了眨眼，生怕說一句私定終出來，趕忙澄清，“我們清白著呢。斟在何？我且去瞧瞧。”

和皎皎同去，卿母不便旁聽，只好等在房中。

庭中，斟雙手環抱著劍，聽見腳步聲，抬眸看，冷臉道，“卿姑娘與我家世子相看一遭，雖未其好，但世子向來禮數周到，隨禮不曾。”

單押了，厲害厲害。卿如是倜笑著道，“為劍客，說話倒是文縐縐地。你家世子教你的？”

“不要企圖與我拉近關系。”斟皺著眉，側眸看了眼后二人，“這是世子給卿姑娘的隨禮。”

卿如是挑眉，瞅著那厚重的禮，語調輕快，“倘若我記得沒錯，上回他已隨過禮了。”

皎皎也附和地點頭，“是顆頂好看的夜明珠。奴婢記得的。”

“正是那顆夜明珠。”斟別扭地轉過臉，“勞煩卿姑娘還回來。”

卿如是：“？？？”涼得太久，朝代果真變了，如今隨出去的禮，竟還帶回收的。

“那顆珠子，現下我家世子有急用。”斟沉聲道，“卿姑娘若是歸還，世子必有重謝。”

重謝不重謝的倒是無所謂，卿如是本就不在意月隴西給的隨禮。示意皎皎去庫房拿來，而后對斟道，“珠子可以給你，重謝就不必了。”

斟輕舒一口氣，繃的面這才在燈下和了些。

皎皎捧著盒子跑來，卿如是連盒子及小鑰匙一道接過手，“你先瞧瞧是不是這一顆，省得帶回去了發現不是，說我在耍你。”

邊說邊開鎖，隨著盒蓋揭開，幽從狹中出來。

那亮引得卿如是也頭探看過去：瑩潤生澤，明明清輝。這顆夜明珠是……！

是的！

卿如是雙眸微睜，一時間怔愣出神。百年前，出嫁時將母親送的這顆珠子轉贈給了那位，如今怎麼會從月府到自己的手里？

余留意到斟過來的手，卿如是下意識猛合上蓋，“砰”地一聲，斟手倒嘶，“你……！”

卿如是將盒子背在后，道，“這顆珠子，我不能給你。你請回罷。”

實在不可置信，斟瞪大雙眼，急聲問，“你為何出爾反爾？！”

卿如是沒搭理他。

斟下心火，“世子說了，卿姑娘若是不肯歸還，便請于明日巳時正照渠樓一見。世子會親自與你涉此事。”語畢，他恍然，冷笑道，“原來你方才是料到了這般結果。小小年紀好重的心計！”

“……”卿如是輕嘆，“小小年紀，多讀些有用的書罷。”

至此兩人初涉失敗。

卿如是沒了繼續默寫的心思，惦念著夜明珠在這百年中的輾轉，以及那的下場。難道當年死在了月家人手里？那麼如今這夜明珠又起了什麼作用，為何月隴西要換回它呢？

不得而知，卿如是一整夜輾轉反側，鳴時便起了早。

騎馬行至照渠樓，距離巳時還有三刻鐘。

座中寥寥幾人，半刻鐘過去，竟也無人招呼。只好自己去戲臺后面喚小廝來，簾子剛起，一人迎面走出來，看見，反倒先怔了怔。

背著，卿如是瞧不清來人模樣，“小廝嗎？來得正好，我了。”

走回客座，指尖輕敲木桌。

那人微俯，翻出杯盞給倒茶，淡聲問，“那麼，卿姑娘想吃些什麼？”遞茶的手修長白皙，指如削蔥，在微明的天中呈現一種剔的玉。

聲音有些許耳，卿如是倏地抬眸。

月白長衫，紋翠鳥，繡蘆葦。他長眉綿邈，眼微狹，顧盼間落落清輝，鼻梁窄，薄淺淡似染了楓紅的月牙。青披散在肩側，用一截竹枝微綰。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大抵便是這般致又剔的模樣。

“卿姑娘？卿姑娘？”他的聲音清細明潤，極有耐心地重復，“你想吃什麼？”

卿如是指著他，“蕭、蕭殷？？”

蕭殷頷首，將茶杯放在桌上，語調平淡，“卿姑娘，我不能吃。除了我，還想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