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
禮拜四, 舒秦被派到了第五手間。
第一臺手是先天心臟病修補, 患兒兩歲。
舒秦不到八點就做好了麻醉前準備, 照例向顧教授做病例匯報,這時,巡回老師進來說:“顧教授、舒秦, 患者送過來了。”
舒秦了口罩,隨顧教授和巡回老師去接患兒。
等候室里, 一位二十多歲的母親抱著小朋友坐在長凳上,母倆都套著無菌,小朋友懷中抱著一個玩球, 本來玩得好好的, 不小心瞅見一群穿綠服的人,扭頭就往母親懷里鉆。
母親眼里的憂懼不亞于孩子,一邊拍孩子,一邊說:“佳佳勇敢, 佳佳不哭,咱們這次把病治好了, 以后就能長得壯壯的了, 你看看那個阿姨,昨天你還跟媽媽說你喜歡來著。”
小朋友眼中含著兩包淚,窩在母親脖頸里瞄舒秦。
舒秦走到近前,笑瞇瞇地拍了拍手:“佳佳,讓阿姨抱抱你好不好。”
昨天去病房做過前訪視,孩子小名佳佳, 鄉婦保健院出生,生下來就發現了心臟雜音,由于種種原因當時未到綜合醫院進行診治。
如今孩子長到2歲,質遠比同齡孩子差,家長聽說濟仁有專門針對“先心病患兒”的慈善基金,特地帶孩子來一院診治,院診斷為asd(混合型),做好前準備后,擬行小切口心臟直視修補手。
佳佳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經過一番淚水的沖刷,晶瑩亮如黑葡萄。
顧教授歪頭端詳孩子一陣,笑呵呵地說:“伯伯最喜歡小寶寶了,伯伯抱抱我們佳佳好不好。”
佳佳微微移眼珠,先看顧教授腦袋上的無菌花帽子,再看顧教授的口罩,看著看著,毫無預兆地,又咧大哭起來:“大胡子。”
顧教授天生一把絡腮胡,雖然戴著口罩,下頜邊緣還是出了黑黑的胡渣。
大家無奈笑了,孩子表現得如此抗拒,再哭下去呼吸道分泌只會劇增,顧教授不喜歡前用氯胺酮,只得對舒秦說:“玩呢?拿出來分散分散孩子的注意力。”
舒秦低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滅菌紅洗耳球,握著球柄在佳佳眼前晃了晃:“還記得昨天阿姨說會給你玩嗎,佳佳喜不喜歡這個?”
笑著球囊。
這招百試百靈,孩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紅的“玩”吸引了,瞄瞄舒秦,慢慢松開母親的脖頸,從舒秦手里接過洗耳球,用力揪住。
舒秦趁勢出胳膊,在母親的協助下,順利將孩子抱了過來。
佳佳小一癟,但顯然對舒秦有好,搭了一下,總算沒再哇哇大哭。
舒秦心都要化了,真心喜歡小朋友,孩子小小的軀那麼,睫還沾著晶瑩的淚珠,學著孩子母親的作輕輕拍著佳佳的背:“我們佳佳真棒。”
顧教授再次向孩子母親確認了佳佳的食飲時間,一行人哄著孩子往里走,孩子母親用手籠住鼻子深深吸口氣,在后面說:“大夫,就拜托你們了。”
這句話舒秦每天都聽,下意識將孩子抱得更。顧教授和外科醫生點點頭,回到手間,即刻進忙碌狀態。
導順利,孩子安然睡。
羅主任進來巡視時,舒秦正在顧教授的指導下做流力學監測。
舒秦余看見導師進來,難免有些張。
張歸張,埋頭繼續做作,橈脈穿刺、頸置管、接端口、調節參數,一系列措施行云流水。
羅主任微笑,學生作日益練規范,一步步長起來了。
他看著舒秦完管,從手里接過聽診,親自聽了聽患兒兩肺的呼吸音和心臟雜音。
隨后將聽診遞還給舒秦:“嬰兒麻醉狀態下的靜脈管張力與生理狀態下的區別跟人有什麼不同?”
舒秦認真想了想:“嬰兒屬于容量依賴型臟灌注,麻醉后管張力變化不會像普通人和老年患者那麼劇烈,但以這例患兒為例,麻醉醫生在管理策略上,還要考慮‘左向右分流’的病理因素。”
羅主任指了指麻醉記錄單:“為什麼要記錄患者中的糖和酸指標?”
“因為這兩項指標能反映我們的抗應激措施是否做得到位。”
羅主任:“麻醉醫生必須時刻關注患者中的應激指標和環境變化,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患者中環境偏離正常生理狀態越遠,后就需要越長時間來恢復,為了保護患者的臟,麻醉醫生應該要有全局意識和前瞻意識,除了及時調控中的生理指標,還要提前應對和盡量減輕患者可能出現的遠期損害。”
就在這時候,臺上醫生調整了一下患兒位,患兒心率突然往下降,氧飽和度也掉到了95%。
舒秦忙檢查麻醉機和呼吸管道,接著清理呼吸道分泌,等重新用聽診調整深度后,患兒的氧飽和度恢復正常。
顧教授指導舒秦調節管活藥的輸注速度,看如此沉穩,思路也清晰,含笑跟羅主任對視一眼,說:“舒秦這幾個月進步非常大,基礎打得很牢固。”
羅主任調整麻醉機呼吸參數做了進一步的完善,這才問舒秦:“我記得你第一次進外是顧飛宇的父親做冠脈搭橋?”
舒秦微微一怔:“您記真好。”
就是在那一天,頭回見到麻醉醫生在心臟麻醉中練運用食管超聲技,一位是羅主任,另一個是禹明,對于當時還是菜鳥的而言,有種直擊心靈的震撼。
如今在外循環扎了快三個月了,接下來也要開始接食管超聲技了。
羅主任慨萬千:“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連你們進科都半年了,老顧啊,濟仁的年輕醫生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培養出來的,等他們長為業務骨干,我們也都老了。“外科主任正要鋪單,聽了這話說:“哎,羅主任,這話我不聽,你我年富力強,何來‘老’一說。”
羅主任說:“不服老,但是時間也確實過得快,你看,再過一段時間就要新年了。”
顧教授問:“william組織的國專家團隊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下周一就會抵達本市,這周五禹明就會回來了,上周我和科教科的吳主任去清平縣驗收,這幾個月,禹明工作做得相當不錯。”
正說著,門開了,陳師姐過來找羅主任:“主任,剛才院里打電話,問禹明能不能趕回來參加周六晚上的科技進步獎評選。”
“能,當然能。”羅主任嘆,“禹明為了做這個課題付出了不心,除了那些費用低廉的傳統治療手段,他還把o3輸注改善癌痛帶到清平縣了,療效確切,價格也相對較低。吳主任看過以后打算將清平縣疼痛病房做為典型在基層做推廣,我昨天讓禹明把這三個月的工作報告發給了上面部門,等衛計委批了中合作跟下鄉掛鉤的計劃, william一行人就會攜新技去清平縣,到時候在基層勢必又是一波大型的宣傳。”
陳師姐笑著說:“院里還等著您回電話呢。”
羅主任用消毒劑洗了手臂,開門出去了。
舒秦到電腦前做記錄,笑意從心頭浮到眼里。
昨晚才跟禹明通了視頻,上了癌痛治療手段后,大部分疼痛病房的患者可以一邊控制疼痛一邊積極接腫瘤靶向治療,營養和免疫力一提高,患者生存期和預后都有了全局的改善。
現在清平縣的疼痛病房從兩張床擴到四張床,連帶著縣里腫瘤科的業務也上來了。
雖然因為條件限制,“脊柱鏡”和“永久泵”等高昂的疼痛技暫時沒辦法在清平縣應用,但相信總有一天這些治療措施會被劃醫保范圍,進而在全國基層進行推廣。
只要有人甘做蝴蝶的翅膀,遲早會引來一場大的風暴。
明天禹明就要回來了,比誰都期待親眼看到他的績單。
在顧教授和舒秦的管理下,佳佳中各方面指標都極其平穩,手也很順利,畢舒秦送佳佳去小兒外icu。
床邊完班,舒秦抱著呼吸囊回手室,路過門口,想起那位滿懷憂慮的母親,特意到外icu窗口看了眼。
主任正跟家屬談話,孩子的父親母親眼淚汪汪。聽說孩子目前一切平穩,一家人除了“謝謝”,激得一句多余的話都說不出。
舒秦心里很清楚,就跟往常一樣,和顧教授會被家屬忘,但只要想到如果后管理得當,這個可憐的兩歲寶寶很快就會出院,就很滿足,發自心的滿足。
忙了一天,舒秦訪視病人回來,習慣要去疼痛病房收樣本,到了病房才意識到,歷經五個月,所有樣本在昨天就已經收集完畢。
項目收尾了。
舒秦一個人立在電梯間的落地窗前,惆悵地呆站一會,進電梯回到科里,換好服下樓。
走出綜合樓,臉上一涼,抬手,雪花飄飄灑灑落下來。
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深吸一口氣,清涼的干凈空氣滌整個肺部,路人都很興,院子里有家長帶小孩專門下樓看雪。舒秦不自覺微笑,裹領,迎著風往家走,剛走幾步,電話響了,一看屏幕就說:“忙完了?”
禹明聽笑得開心,也笑了:“怎麼這麼高興?”
“你怎麼聽出我高興了?”舒秦加快腳步,他明天就要回來,為了迎接他,準備今晚在家里好好做打掃。
禹明看看窗外,不知不覺就到了市區最繁華的街道,他將車緩緩駛路邊停車場:“明天就能見到我了,你能不高興嗎?”
舒秦熬不住滿臉的笑,周六晚上禹明還得參加科技評選,不想他路上奔波得太累:“你明天什麼時候到?下雪了,路上開車小心點。”
突然聽到他那頭有商場的音樂聲,奇怪地說:“你在哪呀。”
禹明清清嚨,含含糊糊說:“跟劉主任他們在外面說點事,這會兒正忙,回頭再給你打電話。”
舒秦心里有點納悶,回到家,站在玄關了臉,劉嫂家里有事請了一周假,這幾天也顧不上打掃,地上有點落灰了。
反正今晚不用在疼痛病房待著了,舒秦洗了把手,找出吸塵開始做打掃。
掃完客廳,又到臥室,吸完床底,蹲到床頭。
床兩邊都有床頭柜,要是晚上看書累了,經常會往里面丟筆和書。
想想也弄得夠的,于是拉開屜做整理。
撥拉了一陣,發現角落里放著一本相冊,因為塞在很靠里的位置,不仔細找很難發現。
舒秦翻開第一頁,不出所料,是禹明和他母親的合照。
略一猶豫,經過清平縣的那一場爭吵,在這件事上,禹明似乎沒再打算避諱,這本相冊,就這麼坦地放在了床頭柜里。
再往后翻,依然是母子倆的照片。
禹明小時候的模樣跟現在變化不大,而盧教授是那麼漂亮年輕。照片大多集中在禹明兒時期,后來興許是進叛逆期了,禹明整個年時期與母親的合照,只有一張。
那時候盧教授大概四十多歲,瘦了很多,也老了一些,但渾上下依然洋溢著一種獨特的氣質。
照片里穿著一件質地括的米灰大,底下則是一雙黑長靴。
在那個年代,這搭配,既得又時髦。
盧教授摟著兒子的肩膀,禹明手里拿著籃球,個子已經比母親高出大半個頭。
他明明跟母親挨得很近,卻故意做出不耐煩的表。中二年。
翻到最后一張,舒秦突然愣住了,照片上的禹明大概才四歲,從禹明和母親的站立的角度看,母子邊應該還站著一個人。
但是這張照片被從中間剪掉了一半,線條干脆銳利。
合影者的痕跡因此被清除得干干凈凈。
舒秦著這半張照片發呆,是禹明剪的,還是盧教授?
憑直覺,認為是盧教授。
突然門鈴響了,舒秦思緒被打斷,這麼晚了,會是誰?
收好相冊,從臥室出來,走到玄關,就聽顧飛宇和朱雯在外面說話,與此同時,的手機也響了。
“舒小妹,我和雯姐有點事過來找你。”
舒秦打開門,意外發現除了朱雯和顧飛宇,顧主任和黃教授也來了。
驚詫不已:“顧伯伯,黃伯伯。”
顧主任做完手快四個月了,有賴于這段時間的心調養,恢復得不錯,他腰板筆直站在門口,笑道:“沒打招呼就過來了,小舒,別怪我們唐突。”
“歡迎還來不及。”舒秦笑著上前攙扶顧主任,“快請進,外面太冷了。”
顧主任眼睛周圍布滿皺紋,笑的時候這些皺紋會像線那樣扇形舒展開來,這使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但舒秦沒聽顧飛宇禹明聊顧主任,也算了解這位長輩的脾氣。
“禹明沒回來吧。”
舒秦彎腰打開鞋柜取拖鞋:“沒呢,他明天才能回來。”
其實還有些靦腆,一是不好意思讓這麼多人知道在禹明家待著,二是不習慣以主人份招待長輩。
架不住顧伯伯和黃教授態度自然,慢慢也就不再那麼局促。
黃教授挽著顧教授的胳膊,一邊換鞋一邊說:“顧飛宇本來帶我們去疼痛病房找你,一去才知道你們課題結束了。”
“昨天剛收完最后一批樣本,您和顧伯伯先坐,我去倒水,顧師兄,朱師姐,你們喝什麼飲料?”
顧飛宇和朱雯:“我們隨便。”
舒秦笑著去廚房倒茶,心里卻有些納悶,兩位長輩既然知道禹明明天才回,怎麼今天就來了。
真是來找的?
回到客廳,顧飛宇和朱雯表現得比平時安靜,坐那兒沒說話。
顧伯伯和黃教授接過舒秦遞過來的茶,相顧一眼:“禹明馬上就回來,小舒明早也要上班,我們這麼晚過來,是想找你說點事。”
舒秦滿腹疑團,放下茶盤,慢慢在邊上的沙發坐下:“您說。”
顧主任托著茶杯在掌心里緩緩轉著,舒秦給他倒的是溫開水,給黃教授倒的則是綠茶。
這個孩子如此細致認真,與良好的家庭教育不了關系。
顧飛宇曾帶老黃做的吃的去過一趟清平縣,據顧飛宇回來說,舒秦爸爸媽媽怕禹明在清平縣飲食不好,隔三差五就做些便于保存的營養品順寄給禹明,顧飛宇一提起這事就羨慕得不得了,說舒秦爸媽待禹明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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