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十年，四月十六。

仲春時節，虞府后院草長鶯飛，楊柳堆煙，一片生機葳蕤之景。天朗氣清，就連人的神也格外發。虞府的奴婢小廝們忙完了手頭的活計，得了空不像往常一樣打盹懶，而是三兩個湊在一起漫談閑話。

們談起了最近府中最大的事，大小姐突如其來的病。

“好端端的，怎麼會春天高熱不褪，”一個丫頭說道，“這時候連晚上的風都吹不凍人呢，怕不是邪祟。”

“連續三天的高熱？這麼嚴重？這可是要……”又一個丫頭說道，不過子謹慎，只做了口型，不敢把“要人命”三個字說出聲。

“你們向拾翠打聽些？”先前傳言高熱的人提議，不過立刻搖頭：“不過一個人伺候大小姐，口風得很，上次我問什麼都不肯說。”

拾翠正抱著一包藥材從后門進了虞府的院子，聽到幾個丫頭正在背后嚼小姐的舌，登時停下了腳步，狠狠瞪了們一眼。

那幾個丫頭們被瞪之后并無惱之，反而嘻嘻哈哈道：“拾翠要好生照顧大小姐啊，莫讓這高熱耽誤了小姐的大好前程。”

“這病來得太不合時宜了，拾翠照顧小姐也上心點，來日大小姐尋得好夫婿，好抬你作通房！”

聽了最后一句話，幾個人紛紛哄笑起來。言語之間，不見對“大小姐”其人的毫尊重。

胡話傳拾翠的耳，把氣得臉通紅，卻不曾回敬幾句。只把腳程加快了，向西邊的小院跑去。

還趕著給自家小姐熬藥，不敢耽擱。

后院的西面是個與世隔絕的小院，院中一幢繡樓，正是大小姐的居所。庭院深深，除了主仆二人外久不見人跡。

繡房二樓，虞莞獨自一人倚在榻上，捧著一卷書細讀。細白的手指翻過嶄新一頁，便聽見匆忙腳步聲傳來。

轉頭便看見拾翠匆匆進門，眉目之間頗有怨憤之。

“又去給我抓藥了？”見拾翠點頭，虞莞說：“我這病自己心中有數，不必你如此辛苦，大清早的去抓藥。”

這風寒病發突然又持續三日，看似兇險異常，實則因驚而起。

尋常喝藥起不了多作用。

虞莞本以為自己已經死去，臨終之時心神折勞，無力多思。

沒想到，一睜眼，不是來世，卻回到六年前。熙和十年的春天，此時尚無婚配，待字閨中。

尚且無力琢磨這重活一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上輩子的疲勞卻在這健康的上找到了宣泄之所，頓時如山洪般垮了。

重生回來的當天夜里，就燒起了高燒。

若不是拾翠忠心，聽到了倒下的微小靜，不放心之下前來查看，可能甫一重生就要因為整夜的高熱不褪而再次離世吧。

虞莞以書遮面，下一閃而過的劇烈緒。

上輩子一步錯，步步錯。等發現深陷泥淖時，已葛藤纏，無力回天。但是既然蒼天有德，給予重活一世，定然——

拾翠微微發紅的眼眶打斷了思緒：“這是怎麼了？有誰在外面欺負你了麼？”

拾翠聽聞小姐關心時，眼眶一酸，淚珠便無聲落下：“小姐，外面的丫鬟都說您高熱不褪，可能會，會離開……”

當時聽得清晰，雖然那人不敢宣之于口，卻分明是這個意思。

訴出心事后，心中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后悔。本可以咽下酸楚，不讓小姐聽到這些污糟話煩心。現在倒好，一時快，卻白白臟了小姐的耳朵。

心中唾罵自己，卻忍不住繼續傾吐：“們還說，說小姐的病不合時宜，恐怕會擔心小姐的姻緣……”

說到此，拾翠噎著頓住聲音：“小姐，您這一生病，要是真的趕不上春日宴，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話雖然不敬，卻也道出了實所在。春日宴關乎著虞莞，乃至同一般份的貴們的大好前程。

本朝明令不興選秀和，皇室意嫁娶時，便由宮中主持，邀請公子或貴們宮“賞春”。

久而久之，春日宴就了選秀的婉稱。

今春三月，太后已向京中宦子們廣發請帖。聞弦歌而知雅意，這下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室有意為兩位適齡的皇子擇宗婦了。

春日宴上，若是得了太后或者皇子的青眼，被擇為皇子妃，進一步就是太子妃，再進便是命加，恩蔭家族。這等事關前程榮寵的大好事，怎不使京中沸騰？

就連一向刻板古怪的虞侍郎，接到帖子時都忍不住雙手抖。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西院有個無人造訪的孤零零的繡樓。

拾翠想到這里，忍不住眼底一黯。老爺連小姐的及笄禮都不曾記得，更遑論婚嫁大事。而一向與小姐不對付的夫人更不會主攬活。

若去不了春日宴，恐怕就要眼睜睜看著小姐無人問津、熬老姑娘。

可距離開宴不過五日，小姐卻突然之間高熱不褪，莫非是天意都如此狠心？要毀了跳出去的唯一機會？

心緒至此，倉皇之漸漸浮上拾翠心頭，卻在與小姐對上視線時一頓。

從未見過小姐如斯神，猶如行過死蔭之地的一泓秋水，見之使人一個激靈。

聽見虞莞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語調說道：“錯過春日宴，也未必是壞事。”

春日宴是上輩子踏錯的第一步。想到這里，虞莞的面一凝。

比起上輩子遇到的那些腌臜事，變老姑娘又有什麼可怕？至食皆是虞府供養，不費自己一毫一厘。

自重生時就打定主意，逃出上輩子的命數，必須錯過這場宴會。

突如其來的高熱，倒了推拒的絕佳借口。寧可風寒好得慢些，也不想喝下拾翠帶回的藥。

正思量著該如何與拾翠解釋，卻聽見繡樓傳來一陣陣凌的腳步聲。

虞莞擰起彎彎煙眉，是誰會前來這無人問津的西院？聲音不止一人，顯然并非前來探，甚至還不懷好意。是那視作無的繼母，一直瞧不順眼的妹妹，還是……

“咚咚。”兩聲敲門聲過后，門外的不速之客就不請自。只見一個瘦高個頭、兩撇山羊胡須，一副文士裝扮的中年男子被五六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圍著，氣勢洶洶地邁步前來。

好生稽。虞莞不客氣地勾起角。

那文士，也就是虞莞的父親虞振惟瞧見兒角笑意，以為歡欣于父親的探，臉上也掛了三分假笑。

繡樓的房間不大，被這烏泱泱的一片人占滿，得人呼吸都有些不暢。虞振惟開口便道：“兒染恙，為父先前一心忙于公務，聽聞之后便甚為掛心惦念，不知靜養三日后，兒可好些？”

掛心惦念還能讓在這里求生不得躺了三天？恐怕是府中流言紛紛，傳他耳中，才想起原來還有一個等著撈皇子妃位份的兒。

眼下還有兩日，聽說兒高燒唯恐錯過日子，這才急了眼，地趕來“探”。

虞莞對他的來意本就有所猜測，聽了他的話之后更是倍索然無味。涼涼開口：“不勞父親掛心，尚未大好。”

言下之意，尚未大好也不用你來多管閑事。

虞振惟臉上薄薄的笑意頓了一下，頃刻之間便恢復笑容，好似什麼都沒發生般繼續道：“若不曾大好，不如為父把你接到前院養病。那也更宜人些，你好得更快，莫要錯過佳時。”

原來在這等著。恐怕那些孔武的仆婦們并非擺設，虞振惟打的是先禮后兵的主意。若是拒絕，就要被幾個仆婦架著出門。

前院是他們夫婦二人的地盤。到時候，縱然百般反對，也要被趕鴨子上架，捆也要捆送到宮中去。

可是就算反對無用，便要和這個刻薄寡恩的父親虛以委蛇，演那勞什子的孝順戲碼？

虞莞毫不客氣：“不如留我在此自生自滅，說不定比在前院好得還快些。免得誤了父親的良辰吉日。”

“良辰吉日”幾個字咬得格外重些，諷刺之意溢于言表。

拾翠被突然出言不遜嚇了一跳，輕輕了口氣。

“你！”被直晃晃中心思，虞振惟登時臉發青。他久經場上，人人養氣功夫不淺，家中又以他為尊，妻事事順從，許久沒聽得如此直白的諷語。

虞莞不給他反應過來的機會：“與其等我病好，不如給小妹改個八字，讓提前及笄赴宴。我看想當皇子妃想得發瘋，不如遂了這個心愿。”

上輩子，虞莞記得清楚，那個從小針對的異母妹妹就是用這麼一招，想從手里奪走請帖。

那時候，虞莞還把它看作救命稻草，抓住不肯松手。

為了防住虞芝蘭，還給心中怨憎的父親行了跪叩大禮。

那時候的虞振惟滿面躊躇，在繼母的威和的決絕中搖擺許久，才把帖子還給，還贏得了不激。

婚后但凡有了什麼賞賜都不忘捎給虞府一份，為此沒被宮中人嘀咕。

天意多麼弄人，上輩子求之若，這輩子不爭搶，所得的結果卻截然不同。

虞振惟的怒氣被虞莞眼中笑意徹底點燃。

他指著虞莞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既出言不遜頂撞父親，又借口推諉宮宴，對國不忠，居家不孝！冥頑至極！來人，把給我帶走！”

那幾個仆婦聽得一聲令下，便迫不及待架住虞莞和拾翠，向門外抬去。

“小姐……”拾翠有些慌申，不明白為何明明小姐三日前還十分期待赴宴，只一場大病就改了想法。

又是為什麼突然與老爺嗆得不可開。

虞莞只輕輕拍了拍手臂，回給一個安心笑容。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