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熊章今年才十六歲,卻已經當了十一年的王。
楚昭王因心疾去世時,他年紀尚,連葬禮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渾渾噩噩,對先王的音容笑貌,更談不上什麼記憶。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親越姒,也爲了履行對楚昭王“同死”的誓言,毅然殉葬。
於是熊章年紀輕輕便失去了雙親,貴爲王者,卻無依無靠,而照料他的任務,就落到楚國的公季羋肩上了。
季羋是楚平王的,來宮中照料熊章時,還是三十多的麗婦。那時候做了孤兒的熊章在人前還能聽令尹的話假裝堅強,人後卻哭得一塌糊塗,吃不下睡不著。是季羋姑母用甜的笑容讓他釋懷,並擁著他睡,十年下來,熊章視季羋如母。
有時候,季羋姑母也會用一些陳年的故事來幫他排解宮中的無聊時。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本是從未離開楚宮的貴公,無憂無慮,直到吳師郢的那一天,宮中突然大,外面到是瘋跑的人,正無措間,兄長也突然來到我的宮室,將我帶走……”
或許是爲了讓熊章不忘國恥,也許是想讓他更瞭解自己的父親,季羋講述了那個可怕的冬天。猝不及防間,這隻籠子裡的金雀一頭扎進了從未在想象中出現的可怕世界。
還記得離開郢都時,天空昏暗,他們的車子在羣的逃難者中本無法通行,只好棄車步行。他們不能走大路,因爲郢都附近已經完全陷落,道路上到是在索拿他們的吳國追兵,如往常般大搖大擺地在路上擺出王室架勢只會帶來死亡,他們必須藏份,遠離道路,進漫無邊際的雲夢澤……
“可不是狩獵時去的大澤邊緣,而是腹地,大王,你恐怕本想不到那裡有何……”
“有何?”很離開郢都王宮的熊章張地問道。
季羋一笑,訴說起來。
那裡的空氣溼黏膩,青草和荊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蟲,腐葉,鑽過灌木叢的老鼠,季羋之前十多年從未見過的生在這裡比比皆是。
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菌類能長到半人高,巨大的花朵盛開在地表,人一旦被它們迷誤歧途,隨時可能會被泥坑吞沒。除此之外,還要提防隨可見的毒蛇,捱上一口就得斃命;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鱷魚,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可以咬下人的大,或者將馬兒生生拖深潭撕食;遠離水邊的話,又能在林子邊緣看到啃食死麋的狼羣……
哪兒都不安全,惡劣的不止是環境,一旦他們失去了王室的份,這個已經失去了秩序的國度,到都是不懷好意的人,路過村舍時,經常能看到兵災之後滿地的猙獰,好幾次,他們遇上了盜匪,還失去了一些人。
熊章聽得戰慄不已,然而季羋告訴熊章,那時候他的父王,比他大不了多,哪怕是如此艱難的環境裡,卻堅持將馬匹讓給季羋,後來馬也沒了,就讓鍾建揹,看著未來的丈夫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沼澤裡步行,越過荊棘和糾纏的灌木。
那一刻,季羋明白了們楚國史詩裡的“篳路藍縷”是什麼意思,淚水也打溼了鍾建的肩膀……
“章若是在,也定能持戟保護姑母!”當時,將季羋當做母親一般的楚王熊章起拳頭,信誓旦旦地說道。
季羋了他的臉,笑道:“傻章兒,如今楚國已經沒有臣,令尹司馬勤勉國政,那種多災多難的日子,不會再重演了,你也不可能再流亡了!”
一晃十年已過,歲月不饒人,季羋日漸衰老,魚尾紋爬上了的眉梢,頭髮上的烏黑頭髮裡也摻雜了一些銀。
而熊章已經從聽故事的孩長了弱冠年,準備再過幾年,就正式親政,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但目前爲止那些複雜的國事還不必他去心,只需要好好跟著太葆學習典籍,悉楚國悠久的歷史和令人驕傲的傳說,瞭解這個國家,以及思考如何去治理它……
然而五月的這一天註定不尋常,中午時分,本來該宮講課的太葆遲遲未至,問寺人侍者,他們也支支吾吾的,只會跪下一個勁磕頭。
楚王熊章到事有一些不妙,讓人出去詢問究竟發生何事,他自己則坐在臺上,凝視著遮蔽了目的牆壘,他很能長出一對千里目,能夠看到郢都里正在發生的事,看到整個楚國,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願,要將整個邦國掌握在手裡,如此才能不必擔驚怕。
然後,他聽見牆壘外面傳來的喊,以及刀劍擊的聲音,但稍縱即逝,讓他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和姑母說的一樣,楚國現在沒有臣,令尹司馬會照料好一切,縣公們則在外抵敵國,一切祥和,怎麼會有打鬥呢?
直到外面冒起了黝黑的濃煙,他才大驚失。
“失火了麼?是哪座宮室,還不快派人去救火!”
楚王急得跺腳,他的親隨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好在這時候終於有人來了。
“大王……大事不好了。”
……
進來的是令尹之子公孫寧,他一臉凝重,過來就朝熊章下拜道:“大王,楚國不幸,國都發生。”
“什麼!?”
楚王熊章有些吃驚,目視公孫寧,卻發現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公孫寧的左眼上還破了皮,鮮沿著臉頰流下,是誰膽敢傷令尹之子,是敵國的軍隊麼?還是一場叛?
雖然不過問國事,但這幾個月裡白公和主持變法,以及縣公們的反對,打心裡,熊章是覺得白公的變法能夠讓楚國強大,但他親政之前,卻無法干涉朝局。
現如今,果然生出變來了嗎?
事出急,公孫寧和他們的部下們也來不及多做解釋,七手八腳地想幫楚王章下了他的王服,卻被熊章大怒推開。
“寡人是楚國的王,王豈能無王服,失統!”
“大王,事態急,請聽公孫寧的話罷……”
一個悉的聲音,楚國的公季羋走了進來,的打扮一如往常雍容優雅,只是淚眼婆沙,而的兒子,善於彈奏琴瑟的鐘子期跟在後,面蒼白,顯然是被外面的事嚇得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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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連心,楚王熊章似乎明白了什麼,出了苦笑:”難不寡人今日,要重蹈父王與姑母當年離都流亡的覆轍了麼?“
季羋無奈地點了點頭,楚王不甘心,目視公孫寧:“郢都真的奪不回來了?”
公孫寧眼睛通紅:“叛軍勢大,已經控制外郭,大司馬見王宮起火,派臣來救援,等臣抵達宮外時,城已失。臣甚至連家中都來不及回去,也不知老父如今是否無恙……家與國之間,臣先國後家,特請大王易服,移駕!”
“走?這是寡人的國都,是寡人的王宮,寡人還能去哪?都城若是叛軍佔領,楚國不就危險了麼?”
楚王熊章茫然四顧,還是季羋拉住了他的手,寬道:“大王,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麼?楚國已經遷過無數次都城,但國都一直都做郢,從未變更過。”
熊章點了點頭,季羋又笑道:“所謂的郢,就是王的居所,王之所在,即郢之所在,只要大王能夠保全自己,這楚國萬里山河,皆可爲郢,皆可爲都,只要大王還在,楚國便能擊敗叛軍,重新振興!”
在季羋的懇求下,倔強的小楚王終於頷首答應了:“好,寡人聽姑母的,這就換下王服,易裝出宮……”
半刻之後,楚王已經換上了尋常貴族的穿戴,然後便在衆人的簇擁下,慌慌張張朝王宮的北門走去——現在可以知道了,叛是從南面港口蔓延開的,只希這時候往北出逃還來得及。
然而走到一半,楚王卻恍然發現,攙扶著自己的是鍾子期,他的姑母已不在列中!
“姑母?”楚王回頭,大聲呼喊。
“母親?”鍾子期回首,擡頭看到了。
不知何時,季羋已經站在後的硃紅樓闕上,看著他們離開,眼中滿是不捨,卻不再向前挪半步。
聽到呼喊後,擡起頭,說道:“妾的夫君還在宮門率樂、衛士與叛軍激戰,妾怎能棄之而去?”
“姑母!”
剛纔強作堅強鎮定的楚王都快哭出來了:“請與章兒同行!”
“母親,兒子若是丟下父母自己逃走,豈不是不孝麼!”
鍾子期也爲母親不一同出逃而泣不聲,下拜伏地。
季羋暮然回首,對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寬一笑,他們都長大了。
“子期,此行險難重重,前途未知,汝務必照顧好大王!你也休要因爲這世道的濁濁,而忘了心裡的清朗琴音。”
“至於大王,爲王者,便要狠下心,休要太過眷。你要切記,隨侯珠,和氏璧,楚國的寶萬千,但唯獨您,纔是楚國最重要的國啊!”
言罷,舉起寬大的雙袂,對著楚王一行人欠行禮,彷彿是在與他們訣別……
“不,姑母!”
“大王,快些走吧!”
哭喊聲陸陸續續,卻漸行漸遠,良久之後,當季羋再擡頭時,面前空空如也,楚王章和鍾子期已經在公孫寧和宮甲衛士的拉拽下強行帶走了……
行道遲遲,載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世上最艱難的事,莫過於慈母送別兒子,而且一送就是兩個。
兒行千里母擔憂,季羋臉上的笑容不見,淚流滿襟,咬著脣,久久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喃喃道:
“三十年前的流亡之路,畀我陪著王兄走一次,也就夠了。接下來的路,章兒,子期,就要靠汝等自己走下去了……”
ps:季羋畀我,是多年前七月筆下第一個角,現在回頭看看實在稚的不行,這一章算是祭奠那個胎死腹中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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