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風怒號, 才走到一半,細鹽般的雪沫子直往上吹。
到廊下的時候,云苓替褪下大氅的絨帽, 堆雪砌玉的臉頰出來,在這沉將夜的廊廡下竟顯出一種撥云見日的。
云苓哆嗦了一下,“姑娘穿著大氅進去吧, 王爺書房沒有炭火供應, 比不得咱們屋暖洋洋的。”
沈嫣抿點了點頭,實則雙一直在抖, 雙足更是麻得沒了知覺,難保沒有張的加,直到里頭低低沉沉的一聲“請進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種莫名的疼痛縷縷地滲進骨。
難道公爹已經威嚴駭人至此, 竟教每每拜見時,就已經誠實地擺出一副如見虎狼的震悚?
垂下眼,握拳按了兩下心口,暗自調整好緒, 再長長吁了口氣, 緩緩開門邁。
離北堂不生炭火是知曉的,賬目從手底過, 原本分派了與歸燕堂同等的份例, 不料季管事特意過來說, 離北堂用不著炭, 王爺自打時出宮建府, 了軍營就再也沒有用過炭, 且王爺一無妻妾, 二無丫鬟近伺候, 一屋子的爺們用不著那些,沈嫣無奈,才將那份紅羅炭從清單上劃去。
原本已經做足準備,卻沒想到書房的冷遠超預料,在屋外還能手跺腳稍作緩解,可鎮北王面前,怎敢那般失禮。
沈嫣緩緩走到書案前,規規矩矩地屈行禮。
一室深紫的檀木將整個書房籠罩在一種肅穆沉嚴的氛圍里,突然進來個清凌凌的姑娘,安安靜靜的,穿得也素凈,就像滿目的懸崖峭壁上猛然看到一朵悄然盛放的花朵,不算鮮艷濃烈,卻得讓人心驚。
荀川在一旁了下,蠻夷的戰俘里有不傾國傾城的人,竟都不及這子蛾眉淺畫、清水芙蓉般的麗質。
難怪世子爺那種繁花過眼之人,為了娶竟肯下那麼大的功夫。
“有事直說,不必拘禮。”
驀然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打斷了荀川的思緒,后者這才收回神,暗道自己方才逾矩了。
謝危樓端坐圈椅上,抬起頭,目在那只悉的金蟬上淡淡掃過。
沈嫣站起,略略定下心神,可呼出的一口白霧卻將此時的僵冷全部出賣。
男人眸微怔,轉頭吩咐:“季平燒個炭爐送進來。”
沈嫣趕忙朝荀川擺手,抿,面上薄兩分尷尬,對謝危樓打手勢道:“兒媳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不必勞煩副將。”
謝危樓目緩和了下來,“什麼事?”
沈嫣提著跪了下來,冰冷的地磚似乎能夠給支撐,心中的疼痛強自忍下,然后慢慢地打起手語,“公爹政務繁忙,原不該貿然打擾。”
從袖中取出抄寫好的和離書,“只是此事不得不稟告公爹,還您做主。”
謝危樓覷一眼荀川,后者立即會意,接過那紙卷呈上來。
紙卷在書案上展開的同時,在男人的指節出細碎的聲,這般抓心剖肝、不知結果的等待,于而言不啻于鞭笞。
腦海中無數念頭來回沖撞,是否太過魯莽了些?是否需要再鋪墊幾日?且今日小年,貿然和離是否太煞風景?倘若公爹不應,可還有退路?
心跳如擂鼓,掌心沁出一層層的汗,極度的心慌意之下,那點寒冷都不算什麼了。
良久,聽到上首一聲略重略沉的呼吸,霎時肝膽震。
謝危樓靜靜地看完紙卷上的文字,甚至每一筆每一劃都仔仔細細地看過,最后目落在落款的“沈嫣”二字。
他在邊關并非閉目塞聽,大致也知曉謝斐在京中眠花宿柳的荒唐,不過聽說這沈氏溫恭順,姝無雙,他夫妻二人倒也十和睦恩,沒想到沈氏竟生了和離之心。
謝危樓端起手邊的茶盞,桌邊的羊角琉璃燈襯得他面容更加深邃冷厲,明明看不出喜怒,可沉冷的氣勢卻格外迫,導致他淡淡的目都像極了審視。
燭火燒出砸砸的聲響,他看著下方跪著的小姑娘,沉良久,才微一挑眉,“你一早就想要與謝斐和離了?”
沈嫣心神忐忑,牙關暗咬,朝他點了點頭。
謝危樓神不明,卻是松了松角,似笑非笑地道:“既是和離,同他直說便是,何苦等到本王回京?”
沈嫣抬起手來,想說的這句卻很難比劃,只得無聲地張口:“沈嫣有意和離,世子爺卻道緣分未盡。”
一旁的荀川早在余窺見那張和離書時,心中已然大震,他不過是進來稟告一二,卻讓他看到這般不得了的大事。
方才夫人了,他一時沒瞧見說什麼,兒家嫣紅水潤的瓣,掃一眼都覺得心窒,且座下跪著的可是世子夫人,豈是他一個大老爺們能明目張膽地盯著瞧的。
可轉頭看王爺微凝的神,似乎已讀懂了夫人的形。
這就令荀川更加焦躁,到底在打什麼啞謎!他錯過了什麼!
荀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面上還需強自制,只能從謝危樓的問話中推測一二。
謝危樓看懂了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沈嫣想要離,謝斐卻不肯,恐怕還有什麼威脅,否則不會求到他面前來。
謝危樓眸幽幽地掠過頭頂,糲的指節扣在圈椅上慢慢收,目微沉,語氣卻輕和:“他對你不好?”
乍聽這句,沈嫣眸閃了一下,默默地攥擺。
之所以能夠云淡風輕地寫下這封和離書,并不是心里完全沒有覺,而是過往的分早就在日積月累的失中消磨殆盡,該哭的早就哭過,該疼的夢里已經疼完,待到濃墨凝于筆尖,已經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可當有人揭開淋淋的瘡疤,問你到底是怎麼傷的,曾經那一腔意被狠狠踩在地上碾磨的痛再次襲上心頭。
他夜夜笙歌,回來時從無一句解釋,依舊可以仿若無事地說一句“阿嫣,過來。”
他從不知啞疾是所有自卑和自慚的來源,依舊在迎來送往間當做笑料訴諸眾人;
三年無所出,任人著脊梁罵,他亦從未替出過一次頭;
更忘不了,從東岳廟回來那一日,他將堵在墻角,毒蛇般冷酷的眼神盯著,倘若再提和離,他會讓整個武定侯府付出代價。
“啞不好麼,日后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要不怎麼說善解人意呢?”
“阿嫣乖一些,別讓我生氣,知道麼?”
……
那些淬著寒意的話語在耳畔來回往復,沈嫣跪在地上,忽然覺到前所未有的無措,心臟被絞,眼眶里強忍的熱意很快就會將的狼狽展人前。
就在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頭頂忽然傳來一句話,“先起來吧。”
可彈不了,雙膝猶如灌了鉛,痛苦與寒冷像水一般將整個人吞沒,沒有起,卻將子埋得更低,更低,是無聲的懇求,更不愿意旁人看到狼狽不堪的樣子。
謝危樓靜靜地看著下方那團小小的影,的襟上繡了梨花,宛如枝頭雨打風吹后瑟瑟抖的花瓣,輕輕一就能支離破碎。
梨花紋……夢里也是梨花紋。
隔了許久,他收回思緒,平靜地吁了口氣,最后又問一句:“當真去意已決,再無改變?”
沈嫣抖著呼吸,咬牙關,將所有的緒收拾好,抬起頭時一雙水霧眸已經斂下了淚意,堅定地頷首,再朝謝危樓拜了下去。
謝危樓沉沉說了句“好”,繼而一頓,又道:“既然你去意已定,本王不會勉強,三日后謝斐回府,本王會為你做主。”
沈嫣聞言心弦驟松,狠狠出了口氣,仿佛懸崖的邊緣有一個堅實的臂膀將重新拉回人間,有種力量一點點注脈和心臟,連冰涼的指尖都在回暖。
謝危樓目微凝,話聲盡量溫和:“起來吧。”
他的話在軍中就是軍令,從來沒有人敢違抗,所以從不說第二遍,至于面前這個小姑娘,或許是因發髻上那只金蟬,讓他額外生出幾分寬容。
得了鎮北王的準話,沈嫣再次俯跪謝。
徐徐起時,袖中“玎珰”一聲提醒了,沈嫣趕忙取出那只還未焐熱的螭龍玉佩,猶豫著看了一眼荀川,想請他代為呈上,可后者偏在此時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抬眸看起了頭頂的藻井。
沈嫣舉在空中的手一頓,在男人漆沉目的注視下,抿了,用手語道:“得王爺做主,沈嫣已是萬幸,豈敢再要這般貴重之……世子爺倜儻風流,往后自會緣遇相伴之人,這玉佩……是王爺送給兒媳的,自然不能留在我手中。”
“本王送出手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
謝危樓眸從面上撤回,難得輕笑了一聲,“你且留著罷,本王說過,往后你有任何難,本王都不會坐視不理。還是說,在你眼中,本王竟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沈嫣連忙搖搖頭,兩頰微微發燙。
只是之有愧,怎麼到了鎮北王口中,竟被曲解這般?
謝危樓斂了笑意,著手里的玉佩,眸濃了幾分,“這些年,是謝斐對不起你,鎮北王府欠你的,往后由本王來還。”
沈嫣咬了咬下,其實鎮北王能站在這邊,就已經很激了,何況夢里那一回,還是他千里奔赴京城,為查明兇手,讓死而瞑目。
對鎮北王,是無比敬重和激的。
其實更應抱愧,在他回京未到十日,且年前這檔口提出和離,對于任何長輩來說絕不是云淡風輕的事。
偏生他還不肯將這玉佩收回,這就更讓于心難安了。
謝危樓看著沉默無措的姑娘,指尖微扣案面,忽然想到什麼,“本王有一故,通醫理,按理說你聲帶未有過損傷,應是能治的,改日本王帶你去見一見他。”
沈嫣聞言心頭一,霧蒙蒙的一雙杏眸漸生幾許亮。
心中亦不免,在一起整整三年的夫君,從未有一次提過為尋醫問藥,默認了的缺陷,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調侃,而才見兩次的鎮北王,竟默默將的啞疾放在了心上。
想好麼?自然是想的,誰愿意一輩子說不了話、笑不出聲,即便見過的所有大夫都說沒得治,對外亦只能坦然,可心里為那一一毫的可能,還是會瘋狂地。
正屈膝跪拜,男人又是淡聲一笑:“風雪加,天寒地凍的,早些回去吧。”
沈嫣只得微微欠,無聲地道了句“多謝王爺”,而后緩緩退了出去。
夜深,謝危樓靠在圈椅上,將郭嘯喚進來,代了兩句。
指尖挲著那云山藍的茶盞,沉默了許久,不問道:“從前似乎沒見過?”
郭嘯忙道:“是夫人前些日子特意去選的。”
又是長久的沉默,郭嘯從前也從未見過他們的王爺看什麼東西這般神,可你說他神吧,他又似乎沒有盯著看。
眸漆且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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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到除夕,是年前府上最忙碌的時日,闔府上下都沉浸在年末的喜悅中,除了沈嫣和邊的兩個丫鬟,沒有人知道那晚去見鎮北王說了什麼,人人面上都喜氣洋洋的,只等著新年的到來。
沈嫣亦是本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想法,盡力做好最后的管制。
除夕前一日,在軍中歷練了整整十日的世子爺終于回來了。
郭嘯在府門前看到風塵仆仆的世子爺翻下馬,詫異于幾日不見,他們貴千金的爺面容竟多了幾分清癯和滄桑,見他一腦兒往歸燕堂沖,忙不迭追在后頭大喊:“世子爺,王爺讓你一回來就到書房去找他!”
謝斐才邁出幾步遠就猛地剎住,沒想到他父王竟傳得這樣急,這就要查問他的功課?
他已經十日未見阿嫣了,小姑娘定然想他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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