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夢境，一如前世，梳洗打扮完畢，各樣品理好，到池氏房裏打招呼，池氏給了如姒一對白玉步，隨後如姒便帶著采菀前往桓寧伯府。

馬車搖搖晃晃地向京南向大街的燕府駛去，如姒素來有些暈車，便倚著靠枕閉目休息。采菀著如姒清秀面容，暗暗嘆一口氣，便低下頭，細細回憶前世今生中所聽到有關燕家之事。

桓寧伯燕行遠戎馬一生，軍功赫赫，自郴州軍中軍校始，一路破敵立功，直至今日二等伯爵尊榮。膝下共有四子一，嫡長子燕循尚未親便英年早逝，嫡次子燕徹亦是年從戎，軍功猶勝乃父，世子之位是與燕行遠伯爵位一同賜下。

嫡三子燕衡雖位品級不如父兄，卻是自襄帝潛龍之時便為潛邸親衛，多年來一直是天子近衛，簡在帝心。庶子燕徖與如姒已故生母燕微都是由伯爺唯一的妾侍白姨娘所出，也同樣溫順本分。這般既無世子之爭，又無嫡庶不平的兄弟格局，簡直是京中公侯世家的典範。

然而這般和睦局面卻在世子燕徹喪妻續娶之後有了些許變故。當年燕徹燕衡兄弟適齡之時份尚低，故燕徹原配展氏乃是同袍之妹，彼時為太子府侍衛的燕衡則娶了太子妃邊的丫鬟澄月。

待得燕徹續弦時，燕家雖尚未封爵，青雲直上之勢卻已顯明。最終定下的竟然是沂侯嫡長文嬋娟，出閣前在京城貴圈中也頗有才名。兩妯娌出相差如此之大，初時文嬋娟還能做做面上分，待得燕行遠封伯爵，燕徹封世子，這位世子夫人對婢出的三弟妹的看不起，便越來越掩不住了。

上行下效之間，二房與三房的兒衝突便再所難免。只是，采菀心中暗嘆，這些與如姒又有什麼相干，燕府的興盛並未給如姒帶來一分蔭庇，燕府的鬥爭卻了命途凋落的轉折。

如姒休息半晌，只覺今日暈車倒是沒有十分嚴重，睜眼看了一眼采菀，見低頭出神，手裏的帕子越絞越，不由疑道：「采菀，你最近是怎麼了？」

采菀言又止片刻，終於附耳過去，對如姒低聲說了幾句話。

如姒的明眸微微睜大，但想著采菀素來的穩妥與忠心，便點了點頭。

磕頭拜壽、請安見禮、荷包賞錢、姐妹花會，每一樣都跟夢裏的前世分毫不差。采菀心裏越發張，只跟著如姒。

花會快要結束，二姑娘燕萱和四姑娘燕葭果然吵了起來。眼看二人裊裊婷婷、分花扶柳地走來，采菀忙拉一拉如姒的袖子。如姒折向一直安靜獨坐的大姑燕薴揚聲：「薴姐姐！」

燕薴是世子燕徹的嫡長，為已故的原配夫人展氏所生，所以與現任世子夫人文嬋娟的親燕葭並不親近。加之去年已經嫁到了禮國公府為三夫人，自然更不參與這般姐妹的鬥氣爭鬧。只是如姒與燕薴也素無來往，此時揚聲一呼，眾人便都有些意外。

如姒心裏想的是采菀在車上叮囑的：聽說燕府二房三房的姑娘們近來最分幫分派的吵架，可那一邊都得罪不起，不如靠攏素來安靜的大姑燕薴，避開燕府爭鬥才好。

燕薴子雖然安靜了些，但並不孤傲，如姒想了想，主示好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如姒妹妹。」燕薴有些意外，但也淺笑應聲。

如姒上前笑道：「許久不見姐姐，近來可好？」

燕薴看著燕萱和燕葭的架勢，自然知道如姒為何而來。索指了指自己旁空出來的椅子：「如姒妹妹過來坐，是許久沒跟你說過話了。上次見你的帕子繡的甚是緻。」

看著如姒過去坐下，燕萱和燕葭對瞪了一眼，又各自去找旁人看芍藥看字畫，分頭去了。

如姒坐下，鬆了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多謝薴姐姐。」

燕薴淡淡一笑，秀麗容更顯嫻靜，語氣中又帶了一點長姐意味：「不必客氣。們也都是小孩子玩鬧心。我記得妹妹最擅針綉，近來可有什麼新鮮花樣麼？」

刺繡本是閨閣兒最常見的話題，但如姒的織錦刺繡卻也確實出類拔萃，微笑答道：「我也是隨意綉著玩的。不過近日的芍藥好看的很，就多綉了幾朵。」說著，便將手裏的細羅帕子給燕薴看。

燕薴細細看了，讚歎道：「妹妹繡的芍藥這般鮮活，當真難得。」

侍立在後的采菀暗暗鬆了一口氣，按著那兩世的夢，左右都是死路，只是不同的死路而已。如今左右都沒有隨，只盼前頭別再生出別的風波兇險才好。

二人閑話刺繡半晌，如姒只覺得這位大表姐其實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清冷，言談之間很是溫，心中不由更多幾分親近：「姐姐若喜歡，這條絹子便送給姐姐可好？」

燕燕薴見秀麗小臉上滿是小心翼翼，不心有戚戚。如姒明明是燕府唯一的外孫，又是書香世家濮家的嫡長，此刻一臉恭謹甚至惶恐的討好神，哪有半分嫡做派？

燕薴收了帕子，從腰間解下一個宮綉荷包遞給如姒：「這個你拿著玩吧。」這荷包雖小，卻是用貢品蜀錦製，金銀線織就蓮花紋樣，花蕊綴著細碎米珠，流蘇上又綴著四顆碧璽小球，又雅緻又貴重。

如姒有些猶豫：「這荷包……太貴重了吧？」

燕薴笑笑，將荷包放到手裏：「小東西而已，拿著吧。」

如姒這才收下：「謝謝薴姐姐。」

到得壽宴結束，如姒著燕薴便有些依依不捨。

燕薴雖是長姐，但下面幾個繼母妹妹或或者活潑好武，或者驕縱氣，並無一個與特別親近好。看如姒這個模樣，心中便了幾分，微笑道：「你若有空，也可來看我，或人帶信也好。」

如姒連連應聲，方歡歡喜喜地拜別伯府，登車回府。

回到家中，如姒先去正院給父親濮雒並繼母池氏問安，池氏著秋香滿地桂花團錦長裳，富貴端莊。懷裏攬著討喜的三妹如姝，旁邊坐著俏麗清秀的二妹如妍。

另一邊是姨娘晁氏，穿著桃紅褙子月白，腰纖細如柳，左手牽著大兒子孝祖，右手拉著小兒子孝宗，白凈臉上笑意盈盈。

正中主位上坐著自然是一家之主的濮雒，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儒雅清俊，風度翩翩的年紀。此時一邊賢妻，一邊妾兒，只覺家宅和睦，莫過於此。

如姒這一進屋，濮雒的笑容便不由斂了斂。如姒出生不久，原配夫人燕微便病故了，而燕微的親兄長燕徖不過六品主簿，兩位嫡兄又不親近庶妹，本不曾對濮雒加以提攜。

雖然繼妻池氏的娘家也給不了濮雒什麼仕途助力，但至全家都滿口好話，才子名士、清大老爺地奉承著。兩廂比較之下，濮雒甚至後悔曾經結過燕家這門毫無作用的親事。

池氏笑道：「大姑娘回來了，剛才正說著過幾日我娘家的侄子要進京應考，也會把兩個侄帶來，到時候你們便多了一個兄長，兩個姊妹一起玩耍，可要好好相。」

采菀心裏一，而如姒並未多想，只隨口應了一聲。

池氏有些為難地續道：「大姑娘，咱們府里姑娘的房舍中，只你的月居寬敞些，要不你遷到正院瑞寧居廂房，將月居暫借我那兩個侄一段時日？」

池氏看了一眼濮雒，又聲道：「好孩子，我也是想著你搬到正院剛好也是咱們母親近，你若不願意那也罷了。」

若說不願，豈不就是對繼母不親不孝？眼看父親濮雒臉又不善，如姒只好強笑道：「跟母親多親近，原是再好不過了。」

不幾日，池氏的侄子侄便到了。池氏娘家只有一位兄長池嵩，在暨做個小小的七品主簿，其子池朱圭讀書尚可，便送進京來讀書備考。而嫡池翠柳，更是指以濮翰林侄的名義找個好人家。至於庶池霜娥，不過半主半婢地伺候著嫡姐京而來。

如姒與池家兄妹簡單相見完畢，便帶著采菀回到已經遷居的正院瑞寧居廂房。

梳洗更完畢，如姒便對采菀道：「你將那塊芙蓉暗紋緞子裁兩尺來。我給給薴姐姐做兩個掛在房裏的香包。」

如姒原本私房料就，從月居遷到正院這一折騰，又下人們盤剝了一回，這塊芙蓉緞子幾乎是最後一匹好錦緞。

采菀不覺有些猶豫，待要開口相勸，如姒只用眼神看了看正房，采菀登時明白了如姒的心——與其讓那起子小人算計去，還不如送給燕薴呢。

如姒針線上的刺繡功夫極好，加之也不願意出去跟池氏的侄們多來往，隨後幾日便閉門做針線，三日就做好了兩個紋綉的荷包，由采菀送去禮國公府。

禮國公府是開國功臣的簪纓世族，雕樑畫棟，門風嚴謹。采菀跟著引路丫鬟一路向三房院子過去，便有一個眉目娟凈、穿銀紅比甲的丫鬟迎出來，帶著采菀到燕薴的正房。

燕薴打扮雅緻清淡，穿著桂合吳綾刺淺金線折枝蘭花流霞，髮鬢鏤金琥珀釵並一對珊瑚押發，腕子上一串蠟手串，便無旁的裝飾了。

「給姑請安。」采菀福行禮，將錦盒給燕薴的丫鬟尾，「我家姑娘做了兩個香包，兩條絹子，雖然不值許多銀子，但是一份心意，姑笑納。」

「姐妹之間的心意，哪裏說什麼銀子，」燕薴含笑道，「如姒妹妹可好？」

采菀的笑容不覺便勉強了些：「姑娘十分想念姑。」

燕府也是爭端，燕薴豈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道理，見采菀的臉便皺了眉，旁的丫鬟都出去，只留了尾在房裏：「你家姑娘欺負了？」

采菀眼圈一紅：「若不是因為太太的娘家侄來了，姑娘院子被讓了，倒也還都能忍。」

「什麼做院子『被』讓了？」燕薴微微變了臉，「你從頭說起。」

這一說，便說了近一個時辰。

其實采菀原並不想向燕薴說起這些事，燕薴是伯夫人商氏最疼的孫，而如姒的親外婆白姨娘則是商氏夫人最不願意看見、不願意想起的人。

這樣關係的一對錶姐妹，多年來都沒什麼來往，若不是上次壽宴無心柳的一段，只怕終此一生也說不上十句話。

但采菀自重生驚夢以來，心中著、怕著、防著的事實在太多，燕薴這樣溫言一問，便忍不住了。這也是因為采菀經歷過前世今生，知道燕薴也好，商氏夫人也好，雖然不喜白姨娘並燕徖燕微兄妹，卻都是正直磊落之人，即便不能幫如姒，也必然不會害。

絮絮說了許多，采菀的眼淚也幹了，燕薴變了幾次的臉又歸於平靜，沉片刻才道：「尾，你去拿一盒宮花，一盒素絹給采菀，再給采菀封一個上等紅封。」又向采菀溫言道：「你先回去，好好照顧你們家姑娘。」

采菀也不意外，燕薴原就與如姒緣相連不多，又是出嫁，連如姒親舅舅燕徖都不好手的濮家務，難道燕薴作為禤家三夫人，還能出手干涉不？眼看時間也不早了，采菀便再三道謝，行禮告辭。

采菀回到濮家，一進二門，便見丫鬟婆子急匆匆地來來去去，剛好迎面一個小丫頭撞上來，采菀一把拉住，見是原本月居的小丫頭靈芝，面上竟帶著淚痕，登時心裏便是一沉：「瞎跑什麼？這是怎麼了？」

靈芝立刻便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