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馬杰克帶著十八羅漢在湖畔家園創辦三巨頭之一的A廠以來,臨安一直是國互聯網重鎮,大廠云集。
林一就是一顆不起眼的大廠螺釘。
這是一個周五的下午。
雖然還不到下班時間,但是大家都在焦急地敲打著鍵盤,噼里啪啦響一片。
看似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實則代碼沒寫幾行,眼睛時不時掃過右下角的時間,很像等待下課鈴的學生。
一周中只有這一天公司默許碼農們到點下班,領導也歷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坐在辦公室里不出來。
當然了,下班歸下班,工作歸工作,Deadline是不會因為下班而搖的。
Deadline,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截止時間,不過林一覺得不如直譯更加準:
死線。
今天的氣氛不太尋常,剛才本部門的HRBP抱著一摞文件進了部門老大的辦公室,呆了有一會兒了。
所謂HRBP,學名人力資源業務合作伙伴,是近些年各家大廠不約而同搞出來的新鮮玩意兒,其名曰管理創新。
也不知道是誰抄誰。
名字唬人的,號稱是為了深業務一線,作用大概相當于公司里的“隨軍牧師”。
并沒什麼卵用。
正在大家心里暗自揣測的時候,門開了。
老大探出頭來張了一下,朝離得最近的一個下屬招招手:
“你進來一下。”
那個倒霉蛋忐忑地站起,步履艱難地走進辦公室然后關上了門,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很快,門再次打開,倒霉蛋耷拉著臉出來。面對所有人匯聚過來的目,他認命地點點頭,道:
“是裁員。”
沒錯,HRBP只在一種況下存在棚,就是眼下這一種:
牧師轉職督戰隊,刀口向專砍自己人。
而且是大殺特殺,一步超神。
倒霉鬼轉向旁邊一位同事,拍了拍他工位的擋板:“你進去吧,老大。”
原本安靜的辦公室里突然炸開了鍋,一下子議論紛紛。
“太突然了吧,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有人措手不及。
“早晚的事兒,前段時間鵬城某大廠連夜派了兩個HR過來,在臨安辦公室一天裁掉上百人。”有人分小道消息。
“靠!我前幾天剛的首付,房貸咋辦!”也有人驚慌。
林一屬于比較鎮定的那一撥。
他算是部門的老人了,獨自坐在一個靠窗的“景觀位”,一百八十度黃金視野。
作為部門里的加班小夜燈,平時就算是周五也要在食堂吃完晚飯,等九點以后打車能報銷的時間才走的。
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收回了鍵盤上敲打的雙手。
因為很見的關系,林一的皮呈現出一種不太健康的白皙,倒是歪打正著地為他保留了幾分年。
他沒有跟其他人商量,轉面向窗外,默默想自己的盤算。
樓底下的街道沒有被辦公室里的這點小小喧嘩所影響,依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差不多十幾分鐘,終于招呼到他了。
他一言不發走進辦公室,坐在老大和那個人力對面。
突然覺得架勢有點像面試。
老大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同樣的幾句話,幾遍下來已經講得滾瓜爛了:
“況你應該大概知道了,公司要把這條業務線都砍掉,部門連我在只留兩個人。”
“你不用做任何接,出去把工位上東西收拾收拾,下周一就不用來了。”
“賠償就是N+3倍月薪,已經比常規多給兩個月了,你看看要是有其他的要求現在可以提。”
林一在外面已經打了個腹稿:“老大,我下周原本還有個答辯……”
升職需要答辯,這也是大廠的規矩。
林一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覺得有點恍惚,跟研究生畢業似的。
其實只是走走流程的形式主義。
老大直接手打斷他:
“答辯算已經通過,你可以按晉升之后的職級去找新的工作,離職手續和背景調查公司都可以配合。”
他又轉過頭跟旁邊的人力確認:“沒問題吧?”
人力小姐姐……
這個年紀小姐姐實在太違心了——人力小阿姨點點頭,在紙上唰唰寫了幾筆應該是做了記錄,然后干脆地說道:
“我們會按新的職級給你辦理,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事比想象的順利,大家都是打工人,作為直屬領導已經仁至義盡,林一沒再多說什麼。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老大突然出手對他說:“憑你的實力應該能找到更好的機會,有緣江湖再見。”
林一有些詫異,稍稍了一小下。
他手和老大握了一把,看看旁邊的人力小阿姨一臉的無于衷,轉出了辦公室。
林一在工位上收拾東西的時候才到一可笑。
自己畢業以后為這家大廠賣命了五六年,最后把自己掃地出門的時候才花了不到兩分鐘,只有自己的頂頭上司流了一人味。
什麼大廠?
沒有就,沒有激,沒有夢想。
去他媽的大廠。
林一走出寫字樓的時候外面天還很亮,六月的刺眼到睜不開,他拿手遮了一下。
真不習慣啊,上一次在這個點離開辦公室還是……
想不起來了。
今天晚上有個聚會,他原本打算下班直接過去。
現在時間還早,抱著紙箱子也不方便,于是打了輛車先把東西扔回家去。
……
晚上八點,林一準時推開了KTV的包廂門,這應該是店里最大的豪華包,坐了十幾人還顯得很寬敞。
燈太暗,還沒等林一認清里頭都到了哪些人,已經有一個悉的聲音喊道:
“林一!可來了,趕過來!”
他一聽就知道是自己的同桌老熊,循聲看去果不其然。
今天是臨安中學2012屆十四班畢業十周年聚會,他默數一圈發現人數還不,比往年略多幾個。
老熊的大名熊宇,但太久沒人,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
俗話說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錯的外號。
所以他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高一米九,重兩百二,胳膊上紋個大青龍能演古仔。
這幅賣相就怎麼說呢?
高中那會兒,初中生到他就喊叔叔,這事兒被林一取笑到現在。
但是他知道老熊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看著像街頭霸王,實則是從沒打過架的乖寶寶,他爸還是臨中的老師。
林一走過去,坐在老熊邊靠外的一側沙發。
他不太喜歡KTV嘈雜的環境,而且唱歌是他的死。
他很不見外地拿起老熊前開好的啤酒喝了一口,隨口問道“都誰啊,晃一眼沒看清,班長神神說要整個大活兒是什麼鬼?”
老熊阻攔不及他拿自己的酒瓶,只好拿起子另開一瓶,沒好氣道:“還是那些人,什麼大活兒,八還是忽悠,騙人來唄。”
林一點點頭,意料之中。
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熊閑聊幾句,他沒提今天被裁員,沒必要在這個場合說。
又過一會兒,人應該到得七七八八了。
只見一個材小的生力躍上大屏幕前面的高腳凳,一把捉過旁邊的立麥,口氣故意學著電視劇里來掃黃的警察:
“燈都打開都打開,音樂停一停噢停一停,我說幾句。”
老熊向來是起哄第一名,音樂聲一停他就嚷嚷起來:“班長你有什麼活兒趕亮出來給大伙見識見識,都不是外人。”
班長很滿意這個免費的捧哏,捋了捋臉上本不存在的胡須,故弄玄虛地說:
“今天這個活兒厲害了,你們猜怎麼著?大變活人嘿!”
說完故意停頓在這里,賣了個關子。
林一約有不好的預。
下面立刻有男同學配合地鼓噪起來:“班長你能變出誰啊,難不還能變出顧采薇?”
“靠!不會真是顧采薇吧!”
經他這一提醒大家有點激起來。
雖說人家現在是電視里才能見到的大明星了,但實實在在有過三年同窗之誼的,難道今天真來了?
班長對這個反應很欣,擺擺小手示意大家安靜:“這位小兄弟很有膽識,那麼他猜的對不對呢?”
的語調突然變得做作起來:“朋友們,現在請睜大你們的雙眼,屏住呼吸,讓我們隆重請出——
臨中永遠的校花!
三屆知音獎天后!
華語樂壇救世主!
八千萬的夢中人!
薇薇安,顧采薇小姐!”
然后雙手攤開指向了包廂門。
名頭很浮夸,典型的娛樂新聞標題黨風格,但多可以現當事人如日中天的人氣和地位。
話音剛落,一個窈窕的影恰到好地推門而。
在此刻明亮的燈下可以清晰地辨認出,正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顧采薇,也是時下炙手可熱的當紅歌手。
薇薇安是出道后的藝名。
笑著環視一圈,沖所有人打了個招呼:“各位同學好啊,好久不見。”
包廂里一下子喧鬧起來,幾乎所有人都圍了上去,七八舌地說著“薇薇安,我是你的啊……”
也許有人心里不太冒,還是過去禮貌地寒暄兩句“采薇,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在這樣的場合不存在任何的針鋒相對,不會有誰不長眼地跳出來讓誰難堪。
大家默契地遵守年人的社三要素:
面、面,還是面。
只有林一還坐在位置上,他看到顧采薇今天沒有平時電視里那種復雜致的造型和妝容。
只是穿著最簡單的白T恤、牛仔和白球鞋,略施黛,順的長發隨意地搭在肩上。
顧采薇有著一張標準的瓜子人臉,飽滿的額頭,楚楚人的大眼睛好像在說話,高的鼻梁大大提升了臉部的致,是整形醫院的網紅客戶最熱衷的模板。
黑們據此攻擊是“人造人”。
但林一和在場的高中同學都能夠證明,這位臨安中學“校花中的校花”是真正的天生麗質。
這是在校時候男同學們的戲言,意思是即使在以往歷屆的校花中,依然能夠艷群芳。
歲月好像沒有在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這幅樣子林一既悉又到陌生。
似乎是覺得孤零零坐著有點突兀,他四下看看,發現包廂外邊還有一個天的臺。
于是拎起一瓶啤酒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老熊回了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臺上的視野很不錯,外面是之江兩岸的夜景。
夜晚的涼風習習,城市的霓虹倒映在寂靜的江水里,遠是臨安的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像這個古老而年輕的城市跳的脈搏。
……
包廂里的嘈雜大概持續了幾首歌的時間,然后慢慢沉寂下來。
林一怔怔地看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他聽到“叩叩”的敲門聲。
他回過頭,正好看到顧采薇打開門邁了出來,站到了他的左手邊,一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傳進了他的鼻腔。
“一個人喝悶酒啊?”
林一回過繼續對著外面的江景,答非所問:“好久不見。”
顧采薇順著他的目看向夜空,帶著追憶說道:
“十年。”
“上一次見面還是高考結束的班級聚會,最后留下差不多也是今天這些人,那天我們唱完歌還去之江大橋上看日出了。”
林一沒法接這一句話:“你今天怎麼來了,沒有工作麼?”
顧采薇顯然剛剛在里面已經答過了:“畢業十周年,來了這麼多人,為什麼我不能來?”
“難道你以為我是那種當了大明星就不認老同學的人麼?”
說完轉頭看向他。
林一被頭發掃到,臉上稍微有點,于是轉向他的右手邊,似乎那里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
上隨口答道:“也沒有全都來,好幾個跟你作對過的生都沒有來,應該是班長特意沒們吧。”
顧采薇好像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氣咻咻地說道:“們還敢來!還想當面罵我拉低學校一本率的笨蛋人、臨中之恥麼?”
作為本市高中一哥,臨中歷年的高考一本率接近100%,說拉低一本率也沒錯,不過后面就是人攻擊了。
林一有點好笑:“這麼幾句悄悄話你還倒背如流,也太記仇了吧?而且你也確實沒上線。”
“那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把我的照片掛在校友墻上?”的語氣有點得意。
“還掛得很高呢。”
林一慨了一句,然后轉回子繼續注視著臺外面的夜空。
他忽然發現剛才那句話泄了一些東西,不太自然地補充了一句:“老熊告訴我的,你還記得他爸是學校的老師吧。”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他下意識地把啤酒瓶從右手換到左手,顧采薇的目從空的指間一掃即過。
回過也看向外面的夜景,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然后不經意地問道:“你和大學里那個師姐怎麼樣了?”
說著還回頭指了指包廂里面,說:“噢,剛才在里面聽到的。”
林一不想拆穿,其實當初他跟師姐在一起之后,老熊就告訴他“顧采薇找我問過,我照實說了”。
那時候顧采薇出道不久,還是一個新人子偶像組合的員。
“分手了。”
“畢業的時候我要回臨安,準備出國,所以就分了。”
這句話不能算撒謊。
顧采薇的語氣有點危險:“其實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林一不敢轉過,但能覺到顧采薇已經目灼灼地視著自己,十年來他再次會到這種幾乎窒息的覺。
他勉強笑笑,故作輕松地說:“別問,問就是過。”
梗有點老,顧采薇沒有笑。
雙手抓住欄桿,把上半幾乎整個探出臺外面,然后轉過頭看著林一的眼睛,這下他沒法回避和顧采薇對視了。
林一轉過頭,看著顧采薇幾乎毫未變的容。
時間仿佛回到十年前之江大橋上的那個清晨,朝初升,江面上灑滿了一片金黃。
的大拇指和食指著自己校服袖子的一角,仰著臉對他說出三個字:
“不許走!”
口氣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撒。
還是有不一樣的,林一想起十年前還留著稚的空氣劉海,說話的時候耳紅,像是要滴。
在林一對現實和記憶開始產生錯的時候,顧采薇終于開口了:
“我是想問,13年雨城地震之后,我到京城那次,你為什麼不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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