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大殿里,楹窗被狂風吹了開，燭火搖曳，映照在墻上的影子忽明忽暗的,榻上帷幔卷了又卷，赫然出里邊虛弱的人影。

　頃,福寧殿的門驟然被打開，一道欣長的影走了進來。

　纮玉謹慎的看了眼四周,隨后端著藥碗快速把門關上。

　陛下的病越來越重了,卻還瞞著不讓說。好在前幾日沈家一場大火，府墻燒了半面，眼下正請了泥工瓦匠修繕呢。皇后娘娘惦記，殿下便正好派顧忍去了沈府待幾日,也免去了還要防著顧忍。

　畢竟，顧忍知道了,那就意味著沈霜知道了。沈霜知道，那麼皇后娘娘不日便會得知，即將臨盆,不得有任何閃失。

　“陛下，陛下。”纮玉紅著眼睛,輕輕喚了兩聲。

　垂在榻沿的手腕蒼白無力,上邊青紫的管一天比一天深,像是麻麻的蟲子鉆心蝕骨,藏在皮下。

　裴瀾昏昏沉沉的睜開眼,那張極俊的瘦得不人形，還未等他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猛烈到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樣。

　纮玉那本就通紅的眼眶越發酸，可又不能在裴瀾面前太過悲切。他強做鎮定：“陛下,您喝點藥吧。”

　咳嗽聲緩了緩，裴瀾手撐著床榻，倚著后邊的墻，他淡聲道：“拿走。”

　纮玉梗著子，不愿承認一般。

　“拿走！”又是幾聲重重的咳嗽，接著傳來一聲低低的悶哼。裴瀾猛地彎，吐了好大一口黑。

　“陛下！”纮玉急忙拿巾帕替他，另一手扶著他的子輕輕順著氣。

　“屬下這就拿走，您別急，別急。”

　說完，纮玉便將藥挪開了。這藥騙的了他，卻騙不過陛下。已經病膏肓的子，又沒有解藥，熬煮這些吊命的湯藥也撐不了多久。

　開始時，陛下服用參湯吊著氣神尚還能如正常人般上朝，陪著娘娘。可漸漸的，這子每況愈下，現在已是第八日了。依照太醫所言，陛下時日無兩，可要怎麼辦啊？！

　“朕，朕有事代。”

　纮玉了眼眶，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屬下在。”

　裴瀾抹了把，平緩氣息道：“朕后，賜皇后阮氏攝政，腹中麟兒若為男，即刻封為太子，若為，則封為昭寧公主，另附一道詔書，公主此生永不和親。榮親王裴止有大將之才，封其為攝政王，輔佐皇后。”

　纮玉仰著頭，一滴清淚劃過眼角。他死死咬牙：“陛下！”

　皇后娘娘尚且未生，陛下甚至都盤算到了這個地步嗎？

　裴瀾似是聽不見一樣，繼續道：“朝中文臣以謝延為首，武將皆追隨遠大將軍顧遠，其余任用由皇后與攝政王共同商定，去留皆可。周家的人朕已掃的差不多了，告訴皇后放心即可。”

　說完，他又重重咳嗽了兩聲，雪白的巾帕下鮮目驚心。裴瀾似是乏了，他淡淡道：“下去吧。”

　俊朗蒼白的容闔上了眼，微弱的呼吸好似隨時都探聽不到一樣。

　菱兒，希朕生前籌謀能換取你和孩兒百歲無憂。

　纮玉回天乏，萬般悲憾卻什麼都做不了，輕輕替他掖了掖被子，端著那碗已經涼了的湯藥出去了。

　天驟暗，到了晚上，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嘩啦嘩啦”的雨聲驚起庭中飛鳥，守值的宮人早早就回到耳房避雨，唯有鋪天的雨幕無窮無盡，

　福寧殿的大門突然被推開，雨聲遽然變得清晰劇烈，伴隨著一陣風雨，殿門又重重關上。

　一陣生的“噠——噠”的聲響，暖黃的燭下，一個一瘸一拐的影緩慢的移著。

　裴止扔了拐，坐到裴瀾前，那張俊臉一般在影，出削瘦的下頜線，桀驁的黑眸和不，他抿起，似是有些懊惱。

　“幾日不見，哥哥病這樣了啊……”

　那日在大火中，他把阿姐推出去后，不想哥哥竟然沖進來救他。

　他有心推開哥哥，可是濃煙嗆鼻，又被火木得死死的，到最后醒來時，他沒了一條，命卻保住了。

　昏迷的日子里，耳邊時常能聽見絮絮叨叨的聒噪聲。裴止擰了擰眉，不用想，也是那個啰嗦的阿姐。

　搞什麼啊，以為他快死了一樣。

　原來全天下的人都啰嗦，即便漂亮阿姐那樣的也不例外。

　可是后來，阿姐便不怎麼來了。耳邊依稀聽見下人討論，說陛下不行了。裴止拿著新做的拐杖趕來時，便是這幅景。

　裴止拎起那垂在榻邊的手腕，看著上邊蒼白皮下那些蠕著，青紫的蟲子，驀地就笑了。

　原來哥哥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是中了短命魂啊。

　他以為只有李國盛產這玩意呢。

　裴止了眉心，屈指在裴瀾腕上搭了搭脈，漆黑的眸閃了閃，心中盤算著，還好，尚有兩日的壽命。

　他略低著頭，看著那張與自己七分相似的容，角扯出了一抹嘲諷：“哥哥，你也太狡詐了吧。明知這江山是最無聊的事兒，還要阿止攝政。你猜猜，阿止會讓你如愿嗎？”

　說完，他從懷中出一把尖刀，在自己手指上飛快的剜了下。很快，一滴一滴鮮紅的珠便順著指尖淌了下來。

　裴止依樣在裴瀾手腕間劃了一道隙，那鮮滴隙后轉瞬便被那群蟲子爭相吸食，不一會兒鮮便滲皮，蠕的青紫緩慢了許多。

　大病初愈，他殘了一條，狀況不太樂觀。

　只是剛做完這些，裴止額頭便浮上一層薄汗。

　窗外雨還在不知疲倦的下著，狂風“啪啪”拍打著窗牖，案上幾疊折子被風雨吹散開來，垂到地上。

　裴止眼一深，驟然便想起隨周皇后宮那日了。

　漫天的火和叛軍的喧囂聲，也是福寧殿，只不過那會兒還是圣人執政。他在一摞灰塵堆積的匣子里翻到了許多折子。

　折子的封面是青。青，主東宮，儲君也。

　裴止心頭一陣煩，索一個個都拆開了看。可一看，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還是驟然泛起了酸水。

　在李國拖去與野比武時他沒哭，被關進黑屋子與惡狼搏斗時他也沒哭。為質的那些年，數次死里逃生，已經練得他冷無比。

　可那一封封龍飛舞的字跡，還是擊潰了他的心。

　“七弟年，不堪為質。李國多兇險，兒臣為太子，應首當其沖，懇請父皇準許兒臣換七弟回來。”

　“李國式微不仁，兒臣請戰，一舉踏平敵國國土，接七弟歸朝。”

　“兒臣請戰李國，允！”

　“兒臣請戰李國，允！”

　“兒臣請戰李國，允！”

　每一封折子上的字跡都相同，只有落款的年月不同。

　一封接著一封，眼前輕飄飄的紙張卻宛如千軍萬馬的重量，一下子就擊潰了裴止的防線。

　裴止看著看著，視線就模糊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纖長的下睫兜住那一顆滾燙炙熱的男兒淚。

　原來，原來背井離鄉，黑暗無的這些年，真的還有人愿意惦記他呀。

　風雨攜裹，燭火忽明忽滅，眼前的戰和鬼火消失。裴止又回到了安安靜靜的福寧殿。

　他看了眼床榻上閉雙眸的哥哥，邊微微彎起了弧度，左手的尖刀毫無征兆的劃破手腕，如小溪流淌的鮮爭先恐后的噴了出來。

　“哥哥，阿止的可治百毒。小時候在李國，他們國家的皇子拿毒蛇毒蝎子來咬我，讓我痛不生的同時再把我救回來。再后來，什麼毒蟲毒蝎子毒老鼠，我都見過。那些毒十分華絢麗，有的還茸茸呢。”

　越有毒的就越危險，可也越漂亮。裴止思維漸漸混沌，不知怎麼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阿姐。

　可能他死了，以阿姐的子又該哭了。

　嘖，真是個沒出息的笨蛋人。

　長了那麼一副貌的皮囊，卻弱弱的，心地純良。

　還好有哥哥在。不然他真的不放心呢。

　鮮源源不斷的流淌著，沾著他月牙白的袍子到都是。殷紅與月白形了鮮明的對比，看上去讓人目驚心。

　裴止扯了扯角，那張俊朗的臉蒼白了許多。

　榻上，裴瀾仍是沉睡著，只是眉頭皺了皺，烏紫的漸漸變得紅潤，呼吸也平緩了許多。

　裴止仍覺得不夠，拿起尖刀，緩緩的，慢慢的，推自己的心臟。

　幸福的人一生都被年治愈，而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年。

　如今，他心曾期盼過溫的得到了回應，他心里再無任何憾。

　似是覺不到疼一般，裴止那張虛弱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笑容。

　“哥哥，不許忘了阿止哦。”

　“哐當”一聲，他的軀重重倒地。

　裴止試圖睜了睜眼，眼前一片白，一瞬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花園，還是湛藍湛藍的天，青綠的草地。一個穿著月白袍子的年的男“噠噠噠”跑著，后跟著一個面沉穩，周杏黃蟒袍的男子。

　他時不時喚：“阿止，跑慢點！”

　裴止緩緩彎起角，翼輕輕嗡著，說出來和小時候如出一轍的話：“哥哥，先跑到的，才有糖吃哦……”

　日暮緩緩合上，宮里喪鐘哀鳴響起。

　楚朝榮親王，薨，年十六。

　新帝哀慟不已，追封已故榮親王為榮德親王，其生母宸妃為端肅宸貴太妃，撤朝七日，極近哀榮。

　偌大的福寧殿里，黃簾半卷，室沒有點燈，楹窗著天照進幾道線。

　宣景皇帝坐在座上，面如沉水，盯著手腕出凝固的痂，怔怔出神。

　他恨。

　恨自己無能。

　若是早知道，那彌留之際，他定會教人將他關起來，再不得胡做主。

　“咯吱”一聲，殿門被人推開，接著又輕輕關上。

　黑暗中，唯余地板上鞋履的聲音。不多時，一盞明黃的燈火點亮了起來。

　阮菱舉著那燭臺，放到了桌上，自己亦坐到了裴瀾前。

　阮菱眼周紅紅的，眼睛也很腫顯然是剛哭過。握著裴瀾的手，剛想勸幾句，可話落到邊，眼淚便止不住簌簌掉了下來。

　阮菱了眼淚，輕輕喚道：“裴郎。”

　對面的男人恍然聽不見一般，只低頭，食指輕輕挲著腕上的痂，仿佛那樣能知到裴止的溫度一般。

　這般默默無聲的作，仿佛一只傷的小在獨自舐傷口，看的阮菱心疼極了。

　外人面前，他永遠是那個事沉穩，有乾坤，泰山崩于頂都面不改的太子。

　認識他幾栽，從未見過他這般無助，低落。

　阮菱突然意識到，即便是神，也有他脆弱的一面，也有他不為人知的肋。

　看著裴瀾這樣難，心里也不落忍，跟著悲傷起來。

　哽咽道：“裴郎曾說過，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你不能替阿止做選擇，我也不能。”

　阮菱抱著他，輕輕著他的后背，聲道：“阿止這一生太苦了，就讓他重新投胎，做個尋常人家的孩子，幸福而健全的長大吧。”

　面前的男人回抱著，下頜抵在的肩膀上。漸漸的，他的子抖了起來。

　阮菱輕輕抱著他：“裴郎，你還有我在。”

　過了許久許久，阮菱耳邊響起一個沙啞無措的聲音。

　“可是，朕想他。”極近哽咽，極近悲哀。

　許是夫妻同心，阮菱知著裴瀾的痛苦，難過，那紅腫的眼眶又開始疼了起來。

　口絞著勁疼，不住的酸一點點侵蝕的肺腑，艱難的張了張，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太醫曾囑咐就要臨盆，不可過度悲傷，過度流淚。阮菱突然覺得腹中一陣鉆心的疼，那痛來勢洶洶，一息的功夫就蔓延四肢百骸。

　阮菱額頭冒著汗，慘白，甚至來不及說話，只手攥了攥裴瀾的袖，便恍然砸落，暈倒在他懷里。

　裴瀾子一僵，頓時坐直子。他知到膝下有一攤溫熱正緩緩流出。

　他抱著阮菱，在到那一攤溫熱后，指尖都了。

　“太，太醫！傳太醫！”

　那個剛登基的年輕皇帝，抱著妻，宛若一個六神無主的莽夫，匆忙朝殿跑去。

　亥時一刻，福寧殿燈火通明，來往的宮端著巾帕，熱水，一波接一波的來回走。

　整個太醫院全都聚在院子里，接生的穩婆在殿陪著阮菱。殿里，時不時傳來子凄慘的聲。

　“——疼！”子鉆心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裴瀾臉越來越黑，大掌拍在桌上：“怎麼皇后還是喊疼？你們不好好想出法子來，朕要整個太醫院一同陪葬！”

　副院判許太醫惶恐跪地：“回稟陛下，娘娘產前憂思過度，心神瘁，有過大悲癥狀，眼下實在是，是沒有力氣啊！”

　裴瀾瞇起眼，聲音遽然沉下來：“再給朕說一遍？”

　許太醫子一激靈，他頓時氣正腔圓：“能治，只要拿參湯吊著娘娘的氣神。”

　里邊的聲實在過于慘烈，裴瀾攥著桌子的手了又，起就朝里走，一旁的宮太監頓時跪了一地：“陛下，陛下不可進啊！產房污穢，會沖撞了陛下龍啊！”

　“滾開！”裴瀾沉沉喝道。

　纮玉還想上前攔著，被旁邊的小顧將軍一把拉住。

　他附耳上去：“你傻啊！剛剛那陳太醫勸阻皇后娘娘生產大不得在福寧殿，已被拉出去砍頭了。你是覺得你比陳太醫多個頭是麼？”

　纮玉臉焦急：“可楚朝自古沒有婦人產子，夫君進產房一同陪產的啊！”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小顧將軍看著裴瀾匆匆的背影，了眉：“陛下心中惦記娘娘，且娘娘生產，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兒，自然也希陛下能陪在邊。”

　纮玉一臉不解：“陛下親跟你說了嗎？”

　“……”小顧將軍被他看的一愣，旋即被噎到了。

　這男之事兒要如何與纮玉這二十多歲的鑄鐵木頭解釋呢？

　產房，阮菱躺在榻上，滿頭青浸過水一般，凌的在頭皮上，一張和合鴛鴦的錦被將子遮蓋的嚴嚴實實。

　四周產婆皆在引導著，幫著：“娘娘，用力啊！再用力些啊！”

　阮菱瓣慘如白紙，閉眼，額頭上青筋盡暴，下不斷的使著力氣，本沒意識到裴瀾何時已經進來了。

　又一聲慘，那細的上悄然出幾滴眼淚。阮菱力竭，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呼吸漸漸微弱了下去。

　“菱兒！”裴瀾急忙握著的手，漉漉的一把，他大聲喝道：“菱兒，不準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