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低的、從嗓子里出來的哭聲, 縈繞在人耳側。

　離離的，像是要從軀殼上生生剝落掉一層痛苦。晶瑩的淚珠掛在睫羽閃爍,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一只手下意識地揪了對方前的服。

　鏡容沒有推開。

　他的腰背得極直，像一棵芝蘭寶樹。懷里的小貓又了爪子，攥住他袈裟的那一瞬, 佛子忽爾垂下眼眸。

　他看著，眼底有薄薄的、微不可察的愫。

　像是一片綠的葉, 于潤無聲的春雨里，無聲地墜一泓清澈的湖。

　“鏡容，我不想當娘娘，不想侍寢……”

　用臉頰蹭了蹭對方堅實的膛，聽到了他怦怦的心跳聲。

　不甚猛烈, 卻有些急。

　他垂下眼，無聲地看了許久。小姑娘一張臉哭得紅撲撲的, 眼淚如決了堤的洪水, 怎麼也止不住。

　“算了, 你個臭和尚也不懂……”

　“我懂。”

　葭音的哭聲頓了頓。

　抬起臉, 噎地看著他。

　“你一個和尚, 能懂什麼。”

　若是平日不小心惹到了哪家權貴，還有館主為撐腰。可如今面對的是皇上，是九五之尊之軀。就算是沈星頌來了, 也無濟于事。

　鏡容抿著, 沒有說話。

　葭音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離他極近, 近得只要一抬頭, 額頭幾乎要上對方的下頜。他的下很干凈, 沒有一丁點胡茬，的鼻息亦迎著那人的脖頸，長長的睫羽快要向佛子堅實的結。

　抱著他，抱得很。

　得，能聽到自己忽然加劇的心跳聲，和對方均勻的呼吸。

　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一撒手，紅著眼睛往后退了大半步，腳后跟踩著墻角。

　“我、我……”

　后知后覺地臉紅，一陣赧之意浮上心頭，讓回過神來，“你是如何進來的？”

　“皇后那邊出了事，皇上去春熙宮，今夜不會來了。”

　方才春熙宮的宮人慌慌張張趕來，說皇后胎象有異，了胎氣，還見了紅。

　皇帝一聽急了，趕忙人擺駕春熙宮。

　鏡容低頭看著：

　“你在這里先待著，莫害怕。最多明日，皇上便會放你回水瑤宮了。”

　他似乎在安。

　葭音剛想出聲，卻見對方一臉認真，不像是在與開玩笑。

　的右眼皮突突一跳，臉上掛著淚痕，問他：

　“你要做什麼？”

　皇上既然已經下令要封為才人，又怎會如此完璧歸趙？

　鏡容沒有再說話。夜風呼嘯而至，拂他寬大的袖擺。宮墻另一端忽然傳來宮人們的喚：

　“皇后娘娘胎象不穩，快去請鏡容法師！”

　葭音怔怔地看著他。

　愣愣地看著對方的目落在上，他的眸平淡，可眼底卻帶著幾分看不懂的愫。月破窗而，他站在燈火與暗夜的分界，抿了抿。

　“我先去春熙宮。”

　他居然輕聲安，“不要哭，不要害怕。都會過去的。”

　……

　皇后胎，無端落了紅。嚇壞了皇帝與太后，烏泱泱一大堆太醫跪坐在榻前，瑟瑟發抖，不敢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終于傳來一聲通報：

　“皇上，鏡容法師來了！”

　這廂話音還未落下，玄關走來一道頎長的形。見了那人，屋眾太醫終于安下心來。

　皇后無端落紅，不知因為何故。太醫們也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見鏡容來，周圍人自覺地挪開子，為他騰出一個地方。

　面對鏡容，包括皇帝在，眾人無不恭敬。

　沈星頌也守在一邊，眉目中約有焦急之。

　佛子行至床邊，隔著一層薄薄的紗布，替皇后把脈。

　周遭屏息凝神，皆不敢言。

　只見其眸緩淡，眉間朱砂微低。端的是清清肅肅，宛若雪中松竹。

　端正，肅穆，悲憫。

　讓人不忍移開目。

　片刻，鏡容收回手。

　皇帝儼然已經忘記了正在金偏殿的葭音，滿腦子都是皇后肚子里的龍嗣。

　“皇后娘娘與皇嗣并無大礙，只是了些沖撞，貧僧寫一道方子，娘娘早、中、晚各服用一次，多注意休養便好。”

　“沖撞？”皇帝問左右，“是誰沖撞了皇后？”

　小宮一臉迷茫：“皇上，今日娘娘一直待在春熙宮，哪兒都未曾去過。”

　怎麼平白無故就了沖撞呢？

　鏡容淡淡道：“此沖撞非彼沖撞。近日惡月相中，兇顯相撞，不宜嫁娶。或是有即行嫁娶之人與皇后娘娘八字相沖，貧僧方觀星象，此人正皇宮西側。”

　皇宮西側？

　皇帝面微微一變。

　他今日想冊封的子，便是居住在皇宮西側的水瑤宮。

　說這些話時，沈星頌立在一側，定定地看著他。

　“你在說謊。”

　后半夜，皇后終于醒來，太醫再三上前把脈，確定娘娘肚子里的龍嗣無損后，沈星頌這才跟著鏡容走出宮門。

　春熙宮烏泱泱圍滿了人，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場景。

　青男子烏眸沉沉，仔細地盯著眼前一襲袈的佛子。只見其目平淡，面上沒有一波瀾。

　聞聲，鏡容也轉過。

　他轉過來時，恰有夜風簌簌穿過庭院，月無聲，佛子眼底亦是一貫的清平。

　他似乎聽不懂沈星頌的話。

　男子懶散地勾著，笑出聲。

　“鏡容法師，何曾學了這忽悠人的本事？”

　只幾句話，便讓皇帝放棄了將葭音納后宮的念頭。

　畢竟一個有姿的人，與皇后肚子里的皇嗣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

　鏡容從容道：“出家之人從不打誑語。”

　這一句，又讓沈星頌笑出聲。他的笑聲輕輕的，低低的，穿過瞑黑的夜，眸如一柄鋒利的刀，帶著探究刺向鏡容。

　片刻，他道：“鏡容法師這般通曉八字之說，可否也幫本公子看看，本公子與心上之人的八字可否相契？”

　不等對方拒絕，他喚人取來紙筆。

　這是他與葭音的八字。

　沈星頌能看出來，當他將那張寫著八字的紙呈于對方眼下時，鏡容眸的抖。

　“第一行是本公子的八字，第二行，是的八字。我心悅于許久，一直未曾表心跡。麻煩圣僧替我算一算，本公子與，是否能修得正果。”

　佛子垂著眼簾，干凈的手指夾過素紙。他只瞧了紙上一眼，躁的晚風吹其濃的睫羽。還未等開口，不遠突然傳來一聲：

　“鏡容！”

　是二師兄鏡無。

　他踩著一地的影子，朝這邊走來。

　“沈公子。”

　見了沈星頌，鏡無恭敬一福。目掠過自家師弟手上的紙條，沒有過問。

　沈星頌見狀，也只是客氣地笑了笑。他目雖帶著許多探尋，如今卻也只能作罷，僅是將素紙留下。

　丟下一句：“本公子不急，圣僧先算著，千萬莫疏了。”

　鏡無看著沈星頌的背影，“什麼事？”

　“師兄，無事。”

　鏡無臉上帶了些慍怒之意。

　他揮了揮袖子，深深看了鏡容一眼。后者微低著眉眼，將先前那張紙藏于袖中。

　回到萬青殿，鏡無把他領到觀音寶座前，冷冷一聲：“跪下！”

　如此火大，如此冰冷……一側的六師弟鏡采嚇了一大跳。

　鏡無乜斜鏡采一眼，聲音依舊帶著怒意：“你們幾個，先退下。”

　偌大的萬青殿，只剩下鏡無、鏡容師兄弟二人。

　月傾灑，皎潔一層籠在觀音神像上。蓮花臺前，煙云裊裊，香火不斷。

　鏡無儼然是知曉了白日所發生的事。

　他死死盯著鏡容——這位最讓自己自豪的三師弟，他是千算萬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克己守禮的三師弟，居然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著這樣欺君的話！

　什麼不宜嫁娶，什麼八字犯沖。

　都是一派胡言！！

　鏡容聽著二師兄的話，跪坐于團之上，眼可見鏡無的太突突直跳，對方氣得不輕。

　鏡無責問他：“你今日在春熙宮，在圣上面前為何說出那樣的話？你這是欺君，是罔上！天子要納誰，要收何人后宮，又與你何干？！”

　他不曾預想到，從未說過一句謊話的鏡容、全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居然會在圣上面前撒下那樣一個彌天大謊！

　“日后，若是被旁人穿了你今日的謊言，那可是殺頭的重罪啊！”

　“那些話，都是鏡容一人所說，與梵安寺無關。”

　“你——”

　二師兄的話一頓，似乎被他氣得噎住，憤憤然揮了揮袖子。

　“梵安寺，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是梵安寺的人！師兄還以為你將梵安寺、將師父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你知不知曉，你的所作所為不僅會牽連全寺，你這般，以天機為由，替，日后你是要遭天譴的！”

　“轟隆”一道悶雷聲，響徹了萬青殿。

　鏡無口劇烈地起伏著，看著跪在地上的佛子，冷笑：

　“你看看，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鏡容啊鏡容，你可真是了不得啊。為了那樣一個子……”

　說到這兒，他似乎也不忍再往下說下去，聲音一頓。只著口，氣得大口大口呼吸。

　周遭悶悶的，將要下有一場大雨。

　側是的霧氣，掛在被風吹得翻涌的素帳上。眼前是莊嚴肅穆的觀音像，菩薩正低著眉，似乎在向鏡容。

　鏡無不知該說他什麼好，一時無言。

　鏡容亦低垂著眉眼，一言不發地長跪于佛像之前。他任由師兄責罵，形筆直。昏黃的燈火籠在佛子面上，在他的后拖下一道長長的黑影。

　二師兄似乎罵累了。

　他靠著墻，有幾分恨鐵不鋼，靜默了好半晌。冷風撲至二人面上，殿的燭火暗了又亮。

　瓢潑大雨從天上傾瀉而來，灌萬青殿，這一場夜雨來勢洶洶。

　周遭寒下來，鏡無也冷靜了。站在自家師弟后，垂眼看著他。

　“鏡容，師兄問你，你對葭音施主，會不會……”

　“不會。”

　對方話音未落，他跪在青燈古佛前，搶先截走了鏡無的后半句話。

　鏡無微微一愣。

　他定眸，著長跪不起的佛子。

　對方一襲袈，眉心低著，濃的睫羽在其眼下籠上一層淡淡的影。

　良久，鏡無嘆息一聲。

　“罷了，你在這里思過，好好想想今日的所作所為。”

　師兄的腳步聲伴著雨聲漸遠。

　木魚聲響，悶悶地在夜中化開。鏡容長跪于正殿，守著青燈古佛。

　他的腰得很直，沒有毫懶與懈怠。薄微啟，低聲誦讀著經文。

　他說了謊話，犯上，師兄責令他，在此跪上一晚，都算是輕罰。

　鏡容緩緩闔目。

　雨聲落到耳畔，帶著的寒氣拂面。今晚的夏夜格外又悶又寒，像是一口氣死死堵在前，讓人心中煩悶不堪。

　他默念著經書。

　忽然，角被人扯了一扯。

　他垂下眼，只見小姑娘不知何時躲在自己側。發上沾了些雨水，眸楚楚，像一只小貓兒蹭過來。

　葭音看著他。

　不知鏡容為何在此罰跪。

　剛剛圣上突然詔令，把從金殿放了出來。葭音便心想，定是鏡容在暗中所助，連忙去小廚房做了飯菜，撐著傘一路小跑過來。

　的擺上濺了些水，一滴晶瑩剔的珠自鬢角滾落，砸在睫上。

　葭音眨了眨眼。

　“鏡容，你怎麼了，是犯了什麼事嗎？”

　佛子眸了，搖搖頭。

　也是，一向克己守禮的鏡容法師，怎麼可能犯事、人罰跪在此。

　過往十余年，無論做任何事，他從未踏錯過半步。

　“那你這是為何……”

　不解地歪了歪小腦袋。

　鏡容垂眼看著，沒有說話。

　眸輕輕，像一泓溫的湖。

　“罷了，不問你了。”

　也不再自討沒趣，將飯籃子打開，一陣飯香飄殿。

　“你被罰跪在這里，肯定連飯都沒怎麼吃吧。還好我做了燒小竹筍，還煮了八寶粥。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喝咸粥，喜不喜歡吃香菜。”

　鏡容沒有，便自顧自地把碗勺拿出來，盛上滿滿一碗。

　他似乎有些無奈：“我不。”

　“那你今天晚上吃晚飯了沒有？”

　葭音目灼灼，“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麼，鏡無法師讓你跪在這里，卻又沒有不讓你吃飯。你再這樣不喜歡吃飯，以后胃是要壞掉的。我已經吃過飯了，你若不吃，這頓飯菜便白做了。你們出家人講究節儉惜糧，可不能浪費糧食。”

　邊說，邊舀了一勺粥。

　鏡容不彈，便喂他吃。

　“張呀。”

　鏡容一低頭，迎上那一雙明燦的眸。

　含著笑，目粲粲，“鏡容，你要乖乖吃飯哦……”

　溫暖的香氣從袖中傳來，只一瞬，將他全心包裹住。男子的眸了些，竟如同著了魘一般，張了張。

　的手藝不是很好。

　鏡容在心底里想，以后或許能教做飯。

　葭音將勺子放至對方下，他的很薄，卻是紅齒白的，格外好看。湯粥被他咽，順著結一滾，的臉無端紅了起來。

　“好吃嗎？”

　小手抓著勺子，滿臉期待地過來。

　好吃嘛好吃嘛？

　鏡容在心底里低低笑了聲。

　真難吃。

　話到邊，卻陡然變一句很輕的“嗯”。聞言，葭音看起來高興極了，又給他舀了一大勺。

　“好吃就多吃些！”

　沈哥哥也喜歡做的飯菜。

　鏡容安靜地看著，任由連連喂了好幾口。煮的豆子很，他得咬上幾下才能咽進去。忽然，他想起了什麼事，佯裝漫不經心地發問：

　“你為何不愿意當娘娘。”

　了宮，當上了娘娘，便不再是棠梨館的伶人，不必再看那些貴人恩客們的眼。

　自此有數不盡的金銀珠寶、榮華富貴。

　這些，不好嗎？

　葭音正握著勺子的手一頓。

　下意識地咬咬，突然有些不敢看對方。一個念頭在腦海里打轉，放下湯勺，有素帳隨風飄至袂。

　與的衫纏繞在一起。

　“我、我……”

　的心思亦是百轉千回。

　不知該如何去跟鏡容說，卻又想迫不及待地與他說。

　“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雨珠從廊檐滾下，啪嗒一聲，滴在殿門外的宮階上。

　春風湖，月粼粼。

　的眸隨著呼吸輕輕搖晃。

　“我……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他的。我也不知該如何跟你說，也許這種覺……唔，也許這種覺你永遠不會懂。”

　倏爾抬眸。

　大膽迎上前之人的目。

　漲紅著臉，卻不躲避對方的對視。著頭皮，定定地看著他。

　“鏡容，你知道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覺麼？”

　“我看見他會不由自主地笑，他高興我便高興，他難過我也跟著難過。遇見他，我會心跳加速，平日里也總是找機會去尋他。”

　“我想接近他，想靠近他，想迫不及待地與他親近。”

　“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抿了抿。

　“我知道，他不可能屬于我。我和他的距離很遙遠，他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我看得見，卻握不住。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但我還是千方百計地找一些百出的借口，哪怕是遠遠地上他一眼。”

　“只看上一眼，我就會很開心很開心。”

　這大抵就是喜歡。

　“我總想著，我這樣去找他，他會不會嫌我煩，可是他每次都這麼溫。我知道，這是他的格使然，但我也會癡心地想著，也許在他心里，我與旁人，是有一點點不一樣的。”

　“只要一點點，我在他心底里有那麼一點點不同，那就夠了。”

　說著說著，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聲清脆，雨珠就這般一連串地漫到人心坎上。鏡容眼見著，當面前的小姑娘提起心上人時，的烏眸里閃著熠熠的。

　艷麗，明亮。

　像玉，若繁星。

　葭音回過神來，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向鏡容。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到對方溫熱的呼吸。

　佛子眸溫緩，安靜地瞧著。

　被對方盯得耳子發紅，心一慌，想將他推開。

　“別看我了，小和尚。”

　話音一出，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有些發抖。

　鏡容被推得往后靠了靠，可即便如此，二人還挨得很近。心事仿若被穿，十分難為，剛別過臉。

　他垂下眼睛，忽然問：

　“是沈星頌麼？”

　什麼？

　葭音一愣，沒太反應過來。

　只聽佛子淡淡道：

　“他今日問我要了你的八字，若是你也喜歡……”

　搖搖頭，打斷他：“不是。”

　“那是——”

　極輕的兩個字，從鏡容口中咬出來，居然是清晰而好聽。他不經意拖長了尾音，眼睫亦是微微閃了閃，像是一把扇，竭力遮擋住了眸底的神。

　不等他問完。

　葭音忽然抬起頭，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心一橫，眼一閉。

　直接一腦親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