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變深藍的天空上,星星還眨著眼睛的時候。
寧衛民又已經拎著大包,坐上公共汽車,直奔東郊垃圾場了。
但和過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這天當他再度聞到那臭烘烘的氣味,當眾把那塊手錶給「將軍」時,引發了盲流子們前所未有的熱追捧。
不為別的,主要是誰都沒想到,他還真能把表給買來。
說實在的,「將軍」昨晚上沒睡好。
別看他上說的大方,可心裏還是打鼓的。
從昨天寧衛民帶著銅離開,他就開始後悔、煩惱。
直至今兒早上,又看見了寧衛民,這一顆心才算踏實了。
當然,最讓他驚喜的一幕。
肯定是夢真,親眼瞅著寧衛民從懷裏把表掏出的一瞬間。
在照耀下,那「孔雀」牌手錶亮閃閃的泛著,簡直把他給晃暈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裏,然後就是翻來覆去的看。
那個激啊。
挲,放在耳邊聽聲兒,樂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真比四十年之後的人得了塊兒勞力士金錶還呢。
後來還是在寧衛民的提醒下,他才醒過神來,把表鄭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連他都這樣,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饞什麼樣兒啊?
眾多的「好漢」們目睹了這份招搖,誰也沒心思幹活兒了。
於是烏泱一下子,全從各個「山頭」涌下來了。
他們要麼羨慕地圍著「將軍」,打聽這表是什麼牌子的,稱讚連連。
要麼就是纏著寧衛民問這表多錢,他怎麼買到的。
就連昨天托他帶日常用品的兩個盲流子,也顧不上去檢驗自己貨品的好賴了。
一個勁兒拉著寧衛民,強烈要求也給他們倆都買一塊兒手錶。
結果他們一開了這個頭兒,簡直是一呼百應啊。
幾乎所有的盲流子都來勁了,鬧著、吵著,非要把買表變群參與活不可。
毫無疑問,這是寧衛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裏說了,這康老頭所料的還真準哪。
這做的第一筆生意果然起了示範效應,又給他帶來了新的生意。
可話說回來了,好是好啊,他還真不能馬上就痛快答應。
因為他很清楚,什麼東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讓人想要。
他要想從中多得點好,那就得先吊吊這幫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裏同樣很明白,「將軍」對此恐怕不會樂意的。
因為這年頭,人們買表可不是單純為了看時間,更是為了滿足個人虛榮心。
「將軍」作為盲流子們的首腦,作為第一個買了手錶的人。
當然不希別人追著自己屁後頭買。
那還怎麼顯得出他的與眾不同啊?
所以要做這筆生意,就必須得先抻一抻,還不能因此惡了「將軍」才行。
那……到底該怎麼辦呢?
嗨,昨天康老頭兒不是已經教過他了嘛,得讓人覺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爺子所說的「像那麼回事」,其實就是「裝」。
也就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唄。
他是誰啊?
那是看過周星馳《喜劇之王》的主兒。
一個演員的基本素養當然是備的。
於是很順利就進了表演狀態。
他故意裝作不了盲流子的纏磨,苦著一張臉,跟「將軍」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說,他給「將軍」買的這塊表,就因為沒有工業券,其實要比商店的價兒多花了十塊。
而且他昨天帶走的銅,份量也沒那麼足實,人家給他的錢比預計要。
這樣裏外里,為了買這塊表,他自己搭進去差不多十五塊哪。
雖然為「將軍」買東西,他是心甘願,別無二話。
可別人憑什麼要他吃這麼大虧呀?
再說了,要是每個人都要他買表,他也虧不起啊。
所以他求「將軍」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這些話讓「將軍」聽了絕對的用。
他還誤以為他自己佔了多大便宜似的,高興壞了。
於是一個勁兒拍寧衛民肩膀,讓他別著急。
可盲流子們卻都唯恐「將軍」干涉,有點急眼了。
特別是剛才最先提出也要買表的倆人,都迫不及待起來了。
一個主給寧衛民開條件。
「我們多給你銅還不行嗎?多給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個則央求「將軍」。
「大哥,我們哪兒能跟你比啊?也沒說要佔這小子便宜啊。你別聽他瞎咋呼……」
說著就打開了寧衛民剛給買來的「北海」牌香煙,塞給了「將軍」一盒整的。
就這樣,寧衛民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擺弄得滴流轉啊。
「將軍」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替雙方調解起來。
表的價錢卻因為盲流子們急不可耐的心氣兒,由此給抬上去了。
所以寧衛民是得償所願。
這天回去的時候,不算自己的產出,他帶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銅。
不用細算,也知道,今兒這筆生意肯定比昨天掙得還多。
而這還只是一塊表呢。
後面排隊等著的,那還十好幾位呢。
於是哪怕還得再度面對售票員和乘客們的白眼,寧衛民也一點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車上,一想到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每天都能掙出一百塊來。
而這每天的一百塊,還都能轉化整版的猴票兒。
他心裏就跟喝了酒一樣的爽啊。
撿破爛的怎麼了?
千條江河歸大海,能掙著錢就行。
勞的形式頂個屁用啊,關鍵還得看勞的價值!
嘿,就憑咱,不費吹灰之力,倒騰點廢銅爛鐵的,一天就能掙出平常人好幾個月的工資。
誰瞧不起誰啊?
要真是連買的猴票都算上,我這一天等於掙的是未來的兩千來萬!
嗨,說起來簡直就是傳奇,連我都崇拜我自己個兒啊!
得意忘形的寧衛民,樂顛顛的哼著小調一路歸去。
一下了車,由於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訴師父。
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竟然連歇都沒歇氣,直接就把銅背進了廢品站去。
賣完了銅,他掉頭就奔了信託商店。
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買了一塊珍珠牌的舊手錶。
然後照方抓藥,送進了「晨鐘」,去讓鐘錶師傅幫忙翻新。
跟著,就是去郵局買郵票。
但到此為止,就和昨天有點不一樣了。
因為寧衛民沒再買什麼吃喝的東西,反倒是趁著手錶翻新的這段時間,直接回了家。
不為別的,就因為今兒多賣了二十塊,消費方式可以升級了。
他想請康德一起下館子去,再好好慶祝慶祝。
那不用說,一見著康德,寧衛民就是誇誇其談把當天的事兒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裏安置好買回來的郵票,他笑嘻嘻的說晚上不在家吃了,外頭吃去。
哪兒知好的事兒,康德卻非搖頭說他燒包,教訓他好日子不能一頓就過了。
還擔心他大手大腳花錢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買猴票,再添上一個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敗家病。
幸好寧衛民會哄人,趕發表聲明,才沒讓這事兒真的掃興。
「師父,下不為例行不行?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為補一個正式點的拜師宴啊。」
「昨天那頓,真有點慘。要是用豬頭和老白乾就把您打發了,那我以後一想起來就臊得慌啊。最起碼,也得請您吃頓烤鴨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飽喝足了,咱倆也別著急回來,我再帶您泡個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爺倆再泡壺茶,一起聊聊過去的事兒。」
「至於明天,咱再照著原樣過,行不行?您放心,一頓飯而已,我變不紈絝……」
如此,康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藝確實饞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堅持了。
「算了,難得你小子有這份心,今兒就給你個面子吧。圖個吉利,『聚德全』嘛。咱爺兒倆聚在一起是緣分。」
寧衛民樂了。
「是嘞,師父,那我頭前帶路,咱走著。」
這就,烤鴨啊,我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願遂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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