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楨出院的第二周，也是陳翎出院的日子，陳淵本來在香港出差，特意趕回本市。

芬姐在老宅門口迎他，“大公子，三爺和二公子夫婦都在。”

陳淵掃了一眼玄關的鞋柜，“何姨沒有來嗎。”

“二太太去探監了，今天是先生的生日。”

他解著扣，“我忘了。”

芬姐接過下的西裝，“您忙于工程，哪能事事周全。二公子夫人委托薛助理準備了即食燕窩，涼席，花枕，也送去大太太的監了，您安心。”掛在帽間，又準備一套嶄新的居家服，“二公子夫人手陳家的務，必然是二公子授意，兄弟終歸是至親，不念僧面念佛面，與大太太不合，與您總有緣。”

他沉默，良久，“嗯。”

客廳極為清靜，有落子的聲響。

陳崇州輕笑，“三叔似乎不在狀態。”

“記掛廳里的案子。”男人嗓音低醇厚重，“梧叻的大堂主下落謎，鄭龍向我匯報，懷疑他藏匿在中越和柬埔寨邊境，威脅到云滇一帶。”

“難得閑，您何必煩惱纏。”陳崇州挲著黑子。

陳翎抬手，在半空一晃，又收回，“能悔棋嗎？”

驟然笑聲四溢。

鼎爐祛的檀香裊裊散開，霧靄繚繞的深，翡翠屏風虛掩著兩名男人，相對而坐，中間一盤圍棋。

廝殺得激烈，白子下風，黑子步步。

陳崇州發現佇立在那的陳淵，旋即站起，“大哥。”

后者點頭，“在醫院順利嗎？”

“還可以。”

陳淵梭巡一圈，“陳煜呢。”

“在臥室睡覺。”

陳翎在一旁笑，“滿月的孩子貪覺，早晨喂飽便在月嫂懷里睡了，怎麼也不醒。”

沈楨沒有母-，而何佩瑜堅持母-喂養，于是陳崇州高價聘請了兩位哺期的月嫂，晝夜心養護。

出生四十天的陳煜又俏麗，像一塊白璧無瑕的玉，格外惹人憐，比陳崇州和沈楨加起來還要漂亮。

上周末，帶去何佩瑜的住，湊巧，約了幾位太太打牌。

其中的馬太太雙眼冒，抱住不撒手，“我從沒見過五如此致的嬰兒，小櫻桃似的。”

何佩瑜也喜得很，摟著親著，“是母親會生，生得這麼漂亮。”

馬太太俯，點陳煜的鼻尖，“二公子鼻梁，個子高，二公子夫人眉眼秀麗，白，小寶貝多會繼承啊，專揀優點呢。”

何佩瑜給陳煜拍了照片，放在食袋里，由獄警轉陳政。

沒有只言片語，亦未見他一面。

陳崇州重新落座，吩咐傭人，“把陳煜抱下樓，給大伯看。”

“我至今沒看過。”陳淵笑了一聲，“香港名流嗜好際，推辭哪一場酒局，不免結梁子，除非全部推掉。但那邊的資本不比地，不合群的商人混不開。萬文上市時間短，基不深，場面應酬不得不面面俱到。”

他拿起茶幾的水杯，“聽顧說，三叔完全康復，不用坐椅了。”

陳翎著白子，斟酌布局，“現在跑五公里越野，老大，你未必是我對手。”他偏頭，噙著一笑，“比試嗎？”

陳淵喝了一口茶，“我認輸。”

“大哥在老板的位置上養尊優，一公里也了。”陳崇州叩擊著棋盤邊緣，語氣意味深長，“結了婚，估計一百米的力氣都沒有，一把年紀久不開葷，起不來床了。”

陳淵慢條斯理撂下茶杯，“老二，膽子狂妄了，調侃你大哥？”

“你早日娶妻，我有得調侃麼？”

陳翎分心，棋錯一招，被陳崇州連吃七八枚白子，“趙霽九沒有跟你來？”

“姐姐趙霽七和丈夫定居澳洲，趙家今晚舉辦送行宴。”

“你不出席嗎？”

陳淵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沒到那地步。”

“趙家教有方，趙霽七和趙霽九的品不錯。”

“我知道。”男人神淡淡，指了指棋盤，“三叔的棋藝退步厲害。該吃黑子，卻不吃。”

陳翎審視著陷絕境的白子，“是老二手段太。”

話音才落，他敏捷拾起那幾粒自己疏忽的黑子，陳崇州摁住他手背，“來不及了。”

陳翎蹙眉，非吃不可，“不謙讓長輩嗎？”

“戰場無父子，無兄弟，無夫妻。”

沈楨捧著果盤從廚房出來，狠狠打掉他手，將黑子統統劃到陳翎的棋盅里，“無夫妻？慣得你臭能耐。”

半壁江山的棋子稀里糊涂沒了，陳崇州目定格在必敗無疑的棋局，“你清楚押注麼？”

漫不經心削果皮，“多錢啊。”

“十萬塊。”

沈楨不當回事，“三叔的十萬要攢一年呢，你三個月加班獎金而已，計較什麼。”

陳翎順勢答，“攢一年半。”

陳崇州向他，“裝窮裝過分了。”

“老二的圍棋段位是國手級別，省里拿過獎。”陳淵拍了一下陳崇州肩膀，“當初父親也斗不贏他。”

這時，芬姐托著一個紅的綢緞襁褓，小心翼翼走到客廳，沈楨接住，“穩穩給大伯面子是不是？大伯喜歡你，你就醒了。”

陳淵上前，掀開襁褓的一頭，出陳煜烏溜溜的眼睛。

機靈，清澈，眉目開闊分明，半點不像四十天的小姑娘，倒像四個多月的。

“早產還喂得這樣大。”

“你可別瞎說。”沈楨側過，“我們穩穩記仇。昨天，崇州念叨個子大，他一，就哭，連換尿布也不許。”

陳淵不發笑，“是嗎。”

不止容貌隨母親，脾氣也隨母親。

陳淵抱了一會兒，遞給陳翎，窗外驀地一陣電閃雷鳴，陳煜到驚嚇，哭得小臉漲紅。

陳翎換了個姿勢護在臂彎，為突如其來的哭聲好笑，“怕打雷？”他看向餐廳人的背影，“和沈楨一樣。”

芬姐端上菜，張空空的庭院，“二爺呢？他不回嗎？”

客廳一時雀無聲，沈楨推搡，“蓮藕排骨湯呢？先盛出晾著，天氣太熱，喝不下。”

芬姐不明所以，“是...”

沈楨悄悄窺伺他們，也沒出聲。

長安區局凌晨批捕了陳智云，他名下的百洲國際涉嫌巨額稅款、非法競拍項目以及行賄，宣布并案偵查。

督辦人是鄭龍，拘捕令由陳翎簽署，檢舉人是陳淵。

陳家在平息十八個月后，再次置于風口浪尖。

***

陳翎接到省廳政治部主任蔣瀚文的電話，是傍晚。

雨下得正大。

蔣瀚文問，“陳局，有新案子，你干麼？”

他走向北院會客廳，尋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對方什麼背景。”

“越南定居，在柬埔寨走貨。”

“新手老手？”

“在當地是新手，勢力大，管著七十多個馬仔，不排除是梧叻的大堂主現。”

七十多個。

在東南亞的組織中，最多達到三百多個。

這數目不大，不過攻克的難易程度，主要取決于槍械裝備。

梧叻的手下是黑k的一半，可裝甲車，黑k沒有，梧叻有。

若非他賭上命親手炸毀，整個芭東海灘，包括鄭龍潛伏的熱帶雨林，在梧叻逃亡途中會被裝甲車夷為平地，卷車底的人也軋泥漿。

區區的新手在越南稱霸，怎會沒來頭。

陳翎注視雨幕中的湖泊，淅淅瀝瀝的雨水沉落，泛起漣漪。

像硝煙烽火的邊境，謀迭起，生死相搏。

“越南這趟線，截至目前你未曾過真容，泰緬肯定不行。你要是干，月底出發，要是累了，郭委員打算上報省里，恢復你正廳的職位，負責指揮坐鎮，你是咱們警界的主心骨啊。”

“我干。”

那頭靜默片刻，“確定嗎。”

“確定。”

蔣瀚文慨，“陳翎，你這份膽氣，我佩服。”

陳翎掛斷電話，回屋不久，沈楨從隔壁的回廊走出，清理了花園的積水，撞見他講公事，原意要回避，可涉及陳翎重返一線，又本能駐足。

站在原地，死死地握拳。

夜，陳崇州回主臥，看到沈楨失魂落魄，在梳妝臺前愣神，他從背后環住腰肢，“怎麼了，不高興？”

“崇州。”忽然帶哭腔，“三叔要回一線。”

陳崇州眉頭皺，“什麼時候。”

“月底。”沈楨抹了抹濡的眼角，“下午廳里打電話通知三叔。”

他不語。

沈楨起，依偎住他，“三叔在泰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很擔心。”

他手著臉，“我明白。”

“你勸勸三叔，留在老宅，不要冒險了。”

“勸不了他。”陳崇州面目深沉，“他的決定，任何人改變不了。”

沈楨眼眶通紅，“可是三叔已經死里逃生很多次，他能一直逃得過嗎？人生不是有概率嗎？幸運不會反復眷顧某一個人。”

陳崇州垂眸，吻額頭，沒有回應。

戰場沒有常勝將軍。

一將功萬骨枯，終有一日坦然赴死。

那是將軍的命數。

***

陳翎比預計早出發一周。

原因不詳。

24日中午，陳崇州得知消息，從市人民醫院返回金禧墅園，告訴沈楨，三叔從省廳出征，乘坐三點零八分的航班，飛往越南。

沈楨顧不得換服，抱起陳煜匆匆上車，直奔位于東城的省廳。

車泊在辦公大樓外的街道，沈楨下去，揭過灰的高墻，幾十名穿著制服的警察聆聽陳翎訓話。

過程持續了五六分鐘，他們筆直列隊，齊刷刷敬禮。

伏在桅桿，拼力跳高，“三叔！”

陳翎循聲過來，盛夏驕似火灼烈，他純黑的警服熠熠生輝。

四目相對間，他眼底漾出笑。

沈楨抱著陳煜，指向浩浩的人，“穩穩，你要記住他。”

陳煜睜大眼，盯著為首的男人，無意識地咧笑。

“他的名字是陳翎。”哽咽，“你的長命鎖是他在危險之際護在手心，給穩穩的。穩穩健康長大，是因為他在邊境戍守，抵了一切不公與黑暗，我們才有黎明，和平。”

陳煜綿綿的，任由沈楨舉起手，豎在太，像模像樣地敬禮。

陳翎微笑立正，回敬了一個禮。

沈楨埋在面頰，有些崩潰，“穩穩，這世上誰都能忘他，穩穩不能，媽媽也不能。”

或許下一次，陳翎傳回的音訊是犧牲。

又或許，他再度滿傷痕，凱旋而歸。

五年，十年。

直至他耗干生命與熱，盡數拋灑在邊境。

沒有人永遠記得他。

甚至許多人從不知曉他是誰。

他的結局，僅僅是千千萬萬鮮鑄就的無名墓碑之一。

陳崇州擁住，連同小小一團的陳煜，攬在懷中。

滾燙的將陳翎離去的影子拉得那樣長，那樣長。

沈楨腦海回映初次坐他的車，車里播放的那首歌。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扎在陳崇州口，放聲痛哭。

六輛警衛車護航正中央那輛吉普緩緩駛離，郭靄旗的聲音在對講機響起，“陳翎，保重。”他頓了頓，“這是最后一票了，一定功退，我們等你。”

陳翎笑著，“會的。”

后視鏡的影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

他闔目，手指掠過冰涼的肩章。

——倘若我無法以小全自己的，我愿以大，護我珍視的人歲歲平安。